风沙星辰 Terre des hommes 第二章 同伴(第3/4页)

“我差点就被困在云层和气流中,”你对我们说,“可是当时我觉得还是有希望的。云上方的下行气流似乎还比较稳定,因为在同样的海拔高度,它们不停地重新组合着。总之所有的一切,一旦到了海拔高的山脉,就变得那么奇怪……”

还有那些云……

“为了不被云层中的气流震得弹出机舱,我不得不松开方向盘,双手紧紧抓牢座椅。机身摇晃得如此剧烈,我的肩膀都被保险皮带拉出了血迹。霜冻则令我眼前任何观察仪器都失去清晰的显示,于是我被气流从六千多米的高度一下子扔到三千米。”

“三千五百米处,我隐约看见水平方向一堆黑色的实体。我重新掌握了飞机的方向。随后,我认出了那堆黑色物体,那是阿根廷的钻石湖。我知道钻石湖底部呈漏斗型,其中一侧是迈坡火山,海拔高达六千九百米。虽然当时我已经从云层中逃了出来,可是旋涡般的大雪依然让我什么都看不见。于是我决定在三十米的高度,绕着钻石湖盘旋,直到燃油用完为止。折腾了两个小时以后,我终于着陆了。当我走出飞机的那一刻,风暴立即把我掀翻在地。我才站起来,它又将我吹倒。于是我只能爬到刻度表下,把自己用运输用的邮包裹起来,就这样整整四十八个小时,一直等到风暴结束。”

“风暴过去以后,我开始步行,走了整整五天四夜。”

纪尧姆,你知道当我们重新再见到你的时候,你是什么样子吗?你虽然一切正常,可是看起来如此干涩、瘦弱,好像一个小老头!那天晚上,我驾着飞机带你回门多萨的时候,你身上盖着的毛毯,像是一层包裹着你的药膏。然而,它却无法令你痊愈。你浑身酸痛的身体令你筋疲力尽,你不停地翻过来转过去,始终无法入睡。你的身体既没有忘记那些岩石,也没有抛开那些风雪。它们在继续纠缠你。我凝视着你发黑的脸孔,它肿胀着,好像一只腐烂的水果。你很丑,惨不忍睹。你几乎丧失了干这一行不可缺少的美好的工具:你的手看起来如此的愚笨。而当你为了能顺畅地呼吸而坐到床边上时,两条下垂的双腿好像死去了一般。这场旅途对你来说,似乎还没有结束。当你试图靠着枕头寻找丧失已久的平静时,一幅幅画面又朝着你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它们在你的脑海里列着队,你只能一次又一次,与那些顽强的敌人斗争着。

我替你倒上一杯草本茶。

“喝了它!”

“最让我吃惊的是……你知道……”

好像一个获得胜利的拳击手,你满脸伤痕地回忆着那场奇异的旅途。你用一块一块的记忆碎片,拼凑成一幅完整的画面。在你的讲述中,我仿佛看见你如何徒手攀登在四千五百米高的山川上,行走在垂直的岩壁上,没有冰镐,没有绳索,没有食物。冰雪中你的脚、膝盖、双手,鲜血直流。一点一点地被掏空热血、力量和理智,你带着蚂蚁般的固执,继续前进着。如何绕过脚下的层层阻碍,摔倒了以后再爬起来,历尽千险爬上陡坡,却发现脚下面对的是一片深渊。你不敢给自己任何的休息,因为怕自己再也无法从那积雪堆成的床上爬起来。

滑倒了以后,必须在第一时间站起来,因为严寒正分分秒秒地吞噬着你,让你变成一块化石。只要多停留那么一分钟,你就不得不动用正在死去的肌肉,千辛万苦地只为了站起来。

你抵御着各种可怕的诱惑。“在大雪里,”你对我说,“我们失去了对话的本能。两天、三天、四天的步行以后,所有你期盼得到的,就是睡眠。可是我对自己说:‘如果我的妻子知道我还活着,如果她知道我还在继续行走着,同伴们相信我,我能继续走下去。如果我现在停下来,我就是个浑蛋。’”

为了让自己一天比一天肿胀的脚好继续行走,你不得不每天用小刀在鞋子上划开一个口子。

“从第二天开始,我最大的任务,就是阻止自己思考。为了能够继续行走,我必须停止胡思乱想。可是我根本就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脑子,它像一个涡轮机一样,不停地旋转。我用电影和读过的书的画面来填满自己的脑袋,可是,用不了多久,眼前出现的,又是自己在绝望中的那一幕。于是我就在脑海里搜索其他的回忆……”

然而终于有一次,在滑倒以后,你胸口朝着地面,拒绝再爬起来了。好像一个耗尽了所有激情的拳击手,等待着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一直到裁判数到十。

“我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了。既然没有了希望,为什么我还要继续这殉教般的折磨?”只要闭上眼睛,就能获得平静,再没有岩石,没有积雪,也没有彻骨的寒冰。当你的眼皮闭上的那一刻,疼痛与坠落,灼伤的肌肉与不堪一击的生命重担,统统在瞬间消失了。你品尝着毒药般的寒冷,它像吗啡一样,温存得让身边的一切都变得美好了起来。你的生命好像找到了避风港,某些柔软、珍贵的东西蜷缩在你身边,包裹着你。意识正在渐渐地脱离你满是创伤的身体。

你的谨慎开始消失了。我们的呼唤,也已经无法再触及你。或者说,对你已经显得好似梦中的回响一般模糊遥远。你在不经意间,滑入了一个对你来说如此温柔美丽的世界。你无须努力,就能品尝到大地中无限的乐趣。纪尧姆,那一刻,你吝啬地拒绝了我们希望你回到我们中间的请求。

睡梦中,悔恨混合着具体的细节,猛然出现在你意识的最深处。“我想到了我的妻子。我的保险能让她不至于陷入苦难,但是,那保险……”

在这种失踪的情况下,必须等待四年,才能得到正式死亡的宣判。这个细节犹如闪电一般穿过你的脑海,顿时抹去了其他所有的画面。然后你的身体,正面朝着地面,贴在一片积雪的斜坡上……

你这一站起来,就又继续行走了三天两夜。

当时你已经不再相信,自己还能走远了:

“我猜想,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总会有这样那样的征兆。比如,我每走两个钟头,就不得不停下来,把鞋子再割开些,把脚上的雪擦掉,或者让自己的心脏休息片刻。最后那几天,我开始丧失记忆。我发现自己不停地在遗失各种物件。第一次是我的手套,我把它放在面前,结果在出发前却忘记把它带上。在这种寒冷的天气里,没有了手套是多么严重的事情!接下来是我的手表,小刀,指南针。每停下来一次,我就变得越发的潦倒……”

“能拯救我的,就是继续往前走一步。继续走一步。那不断重新开始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