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哈罗德、酒保与没有孩子的女人(第3/4页)

哈罗德意识到嘴里的干涸,很快口腔就像被砂纸磨过一样。他试着不去想水,但一瓶水的画面一旦出现,他就接连想到了冰凉的液体在口腔内流动的感觉,身体越发因为这种渴望而无力起来,仿佛血液都流得更慢了,身体内部正在慢慢融成一片。他小心翼翼地走着,努力保持着平衡。有几辆经过的车子见状将速度慢了下来,但他挥挥手让他们继续,不想他们过多地关注。呼进的每一口空气都仿佛长了角,生生划过他的胸腔。没有别的选择了,他只好在前面最近的房子门口停下来,紧紧抓住铁门,希望这家人没有养狗。

房子的砖是灰色的,还很新,常青植物筑起的树篱像墙一样厚实,郁金香整齐地排在一列列花床上,一点杂草都没有。一旁晾着几件宽大的衬衫、裤子,还有女人的短裙和胸衣。他别过头,不想看到不该看的东西。少年时他常常盯着阿姨的胸衣、胸罩、衬裤和长袜看,那时他第一次发现女性的世界里藏着自己很想了解的秘密。他伸手按下门铃,整个人靠在墙上。

应门的女人看到他,脸一沉。他很想告诉她别担心,但身体已经不听使唤,连舌头都抬不起来了。她赶紧跑着给他端来一杯水,他接杯子的手都是颤抖的。冰凉的水划过牙齿、牙床、上颌,冲进喉咙里。他几乎舒服得叹出声来。

“你确定你没事吗?”当她端来的第二杯水被他一饮而尽,她问道。这是一个胖胖的女人,穿一条皱皱的裙子,屁股一看就是生过孩子的——莫琳会这么评价。她的脸看起来饱经风霜,皮肤好像挂在骨头上面一样。“你要不要休息一下?”哈罗德表示自己没什么事。他太想回到路上了,也不愿意贸然打扰一个陌生人,况且他觉得自己这样寻求帮助已经打破了英国人的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再多的话就会把他和一些萍水相逢的、未知的东西连接起来。短短几句对话,他努力平复自己急促的呼吸,安慰她自己刚开始一段长途旅行,只是状态可能还未调整过来而已。他希望对方听到这里会笑一下,但她看起来一点都不觉得这事好笑。他已经好久没能把女人逗笑了。

“等一下,”她说完后又一次隐入静止的屋子里,回来时手中多了两把折叠椅。哈罗德帮她打开椅子,又重复一次他应该继续赶路了,但她重重往椅子上一坐,仿佛她也刚跋涉过一段很远的路程,还坚持让他也坐下来。“就坐一小会儿嘛,”她说,“对我们两个都有好处。”

哈罗德矮身坐到她旁边的椅子上,一阵沉重的感觉蔓延过来,没挣扎一会儿,他就闭上了眼睛。阳光透过眼皮,他微微看到一片红光,鸟儿的歌声、汽车经过的马达声既在他体内回响,又似乎很遥远很遥远。哈罗德醒过来时,她已经在他膝盖上放了张小桌子,摆上一碟面包和黄油,还有几片苹果。她伸手指指碟子,示意他不要客气:“来,随便吃。”

虽然之前没有意识到饥饿,但他的肚子在看到苹果的第一眼后好像整个被放空了。拒绝的话就太粗鲁了,毕竟她不计麻烦准备了这么多。他贪婪地吃着,一边道着歉,一边又实在慢不下来。女人笑吟吟地看着他,手中一直把玩着一块苹果,不断地在手指尖摆弄,仿佛那是她无意中捡到的什么有趣的东西。“你还以为走路是世上最简单的事情呢?”她终于开口了,“只不过是把一只脚放到另一只脚前面。但我一直很惊讶这些原本是本能的事情实际上做起来有多困难。”

她用舌头湿润了一下嘴唇,还要说下去。“而吃,”她说,“吃也是一样的,有些人吃起东西来可困难了。说话也是,还有爱。这些东西都可以很难。”她的眼睛看着花园,而不是哈罗德。

“还有睡觉。”哈罗德接上。她回过头来:“你睡不着?”“有时候。”他伸手再拿一块苹果。又沉默了一下。然后她说:“孩子。”“什么?”

“孩子也一样。”他再瞟一眼晾衣服的绳子,还有一丝不苟的花床。他能感觉到一个年轻生命的缺席,这种空洞嗡嗡地回响。“你有孩子吗?”她问。

“有一个。”她点点头,用手掌根擦了擦脸。

“我真遗憾。”哈罗德说。他对她的悲伤感同身受。“没关系。都是一样的。”

哈罗德想起了戴维,但要解释起来实在太复杂了。他看到蹒跚学步的戴维,小小的脸在阳光下渐渐晒黑,像熟了的坚果。他想形容他胖胖的膝盖上小小的窝窝,还有他穿上第一双鞋走路的样子,他总是低头去看,仿佛不确定它们是不是还挂在脚上。他还想起他躺在婴儿床里的样子,十只手指小得惊人,安然地放在羊毛薄毯上,看起来那么完美,叫人看着就会担心轻轻一碰,这小小的手指就会融化掉。

莫琳身上的母性来得太自然了,仿佛一直以来都有另外一个女人在她身体里等着,随时准备出现。她知道怎么摇晃身体能让怀里的宝宝安然入睡,怎样发出柔软的声音,怎样弯起手臂托起孩子的头,知道洗澡水应该放多热,知道他什么时候想睡觉,还有怎么织那些蓝色的小小羊毛袜。他从来不知道她会这些,只能惊叹地看着她,像个心悦诚服的观众。这既让他更爱她,又将她的地位提升了,正当他以为他们的婚姻会更牢固,机会又一闪而过了,剩下两人待在不同的位置上。他试过仔细凝视小小的儿子,用一种肃穆的方式,却被恐惧击中了。他饿了怎么办?不开心怎么办?如果他在学校里被其他男孩欺负怎么办?要保护他实在需要防备太多东西了,哈罗德一下子觉得难以应付。他纳闷其他男人会不会也觉得初为人父的责任有点让人畏惧,还是只有他自己有这种不正确的感觉。如今可不一样了,到处都可以看到大大咧咧的父亲推着婴儿车,喂着小婴儿,一点也不慌乱。

“我没有让你不高兴吧?”身边那女人问道。

“没有,没有。”他站起来,握了握她的手。

“我真高兴你来敲门,”她说,“很高兴你来问我要了杯水。”哈罗德转身回到路上,趁她还没看见他脸上的泪。

达特姆尔高原比较低的地势在他左边隐约出现了。现在他可以看见原来远处地平线上那块模糊的蓝色,是一列紫色、绿色、黄色的山,山间连绵着大片草地,山顶堆积着大块石头。一只正在猎食的鸟,也许是只秃鹫,呼啦一声扫过,掠过上空在高处悬浮着。

他想着那个没有孩子的女人,问自己多年前是不是不应该逼莫琳再要一个孩子。“有戴维就够了,”她说过,“我们有他就可以了。”但有时他还是害怕只有一个孩子的负担太重了。他想也许多几个孩子的话,那“爱之深、痛之切”是否就会分薄一点?孩子成长的过程就是不断地推开父母,离他们越来越远。当他们的儿子终于永远地拒绝了他们的照顾,他们就要艰难地去适应。刚开始有过一段生气的日子,接着就变成了别的东西,像是一种静默,但也同样强大和粗暴。到最后,哈罗德得了一场感冒,而莫琳则搬进了多出来的那间房里。不知为什么,两人都没提这件事,而莫琳也一直没搬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