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4页)

我早已下决心到阿西西去度过一段较长的时间,这对我的研究工作一定大有裨益。我先乘火车回到巴塞尔,买了点必需的东西,收拾好几件行李,托运到佩鲁贾。我自己则乘火车到佛罗伦萨,从那里不慌不忙、心情舒畅地徒步走到南方,过了佛罗伦萨,同当地人打交道是不需要任何伎俩的;他们的生活始终是那么简单、开放、自由、淳朴,因此,从一个小镇到另一个小镇,你能随心所欲地结交很多朋友。我又感到安全熨帖,如同在家里一样,于是暗下决心,日后回到巴塞尔,我不会在社交圈子里而是要在普通人中间寻求与人相伴带来的慰藉。

仅有的一点快乐便是在佩鲁贾和阿西西,我又重新对历史研究生了兴趣,焕发了新的活力,我受伤的灵魂也康复起来,并架起了通往生活的桥梁。我在阿西西的女房东是一位健谈而虔诚信教的蔬菜商,有那么几次,我同她谈论关于圣徒方济各的事迹,她便同我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还到处宣扬,给我带来了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的好名声。虽说我不配享受这种荣誉,但由此而来的好处是人们不再怀疑我是异教徒了。往常,任何外来人都会被贴上这种标签。这样,我便可以深入地同当地人交往。这位太太名叫安农齐亚塔·纳尔迪尼,三十四岁,寡妇,身材高大,很懂礼貌。星期天,她常穿一件颜色明快而花哨的连衣裙,像是在过真正的节日,除了耳环以外,胸前还挂上金项链,项链上有不少金箔圣牌闪闪发光,叮当作响。她走到哪里,都带着一本银套祈祷书,使用起来一定非常笨重;还有一挂带银链的念珠,黑白相间,非常漂亮,使用起来当然灵便得多。在等待进教堂的时候,她常坐在凉廊里,向女邻居们逐条列举缺席的女教友们所犯的罪孽,引得听者长吁短叹,在她那虔诚的圆脸上的表情虽然尖酸辛辣,但却反映出她那与上帝和睦相处、和谐一致的灵魂。

由于我的名字对当地人来说发音太过困难,我干脆自称彼耶特罗先生。在美好的金色夜晚,我和纳尔迪尼太太一起坐在窄小的门廊里,周围环绕着邻居、孩子、猫和狗。店铺里有水果、菜篮子、成盒的种子和从天花板上倒挂下来的烟熏香肠,我们就这样互相诉说各自的经历,谈论庄稼的收成,我会抽一根烟,或者吃一块甜瓜。我讲述圣方济各的事迹,波蒂翁库拉方济各教堂的历史,讲述建立方济各会的圣克拉拉以及方济各会最早的教友们。每一个人都全神贯注地听着,向我提出无数的问题,称颂这位圣徒;接着人们就谈起一些新近发生的更为轰动的事件,七嘴八舌地发表意见;大家特别爱听的是强盗抢劫和政治争斗。与此同时,猫、孩子和小狗在我们脚边嬉戏玩耍。

出于我自己的兴趣,也为了保持我的好名声,我遍寻各种圣人传说中富有教化意义又感人至深的奇闻异事。使我喜出望外的是,在我带来的少量书籍中,有一本阿诺尔德的《创办者及其他圣人生平事迹》一书,我把这些真诚踏实而又简单明了的故事翻译成意大利语,并稍加改编,使之变得符合当地语言习惯,之后便把这些故事讲给大家听。就连过路的人也会停下来,听上一阵儿,甚至一起加入进来聊上几句,就这样,一个晚上,在场总要更换三四拨人。唯有纳尔迪尼太太和我从头至尾坐在那里,也从不缺席。我身边总是放着整瓶红酒,我在酒上的花销显出了贵族气质的奢侈,给这些平素简朴过活的老百姓们留下深刻的印象。渐渐地,邻家腼腆的姑娘也不见外了,她们信任我,便坐在自家的门槛上加入谈话。她们允许我把小画片送给她们作为礼物,开始相信我是一个圣人,因为我从不用暗示性的玩笑戏弄她们,也似乎并没有想方设法去博取她们的信任。她们当中有几个姑娘眼睛很大,是人们梦想中的美人,简直都可以去给大画家佩鲁基诺当模特作画了。我喜欢她们,也享受着她们欢天喜地、温柔和气的陪伴。可是我从来没有爱上她们当中的任何一个,因为她们虽然都是美人,但太相像了,所以我始终不把她们的美看作个人的特质,而只是种族的共性。马泰奥·斯皮内利也常来,他是个年轻小伙子,当地面包师的儿子,狡猾而且幽默。他会模仿许多动物,所有最新的流言绯语他都了如指掌,时不时就会冒出一个放肆无礼而又聪明的鬼点子。他专心致志地听我讲述那些传奇故事;比谁都要虔诚和谦卑,然后他会用稚气的口吻,提出一些或严肃认真、或蓄意作恶的问题,要么就打比方,要么就自行猜测,他还会拿圣徒开涮,让那位蔬菜店老板娘为之大惊失色,也让大多数听众笑得前仰后合。

我也经常单独同纳尔迪尼太太在一起,听她讲一些寓教于乐的话,从她众多的人性弱点中获得一种并不圣洁的快乐。她的邻里乡亲要是有什么过失和恶习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她贬低、咒骂他们,并且事先果断而明智地一一为他们安排好了在炼狱里合适的位置。但是我却占据了她心中的一席之地,她把自己所有零零散散的经历和观察到的任何鸡毛蒜皮的琐事,都向我倾数吐露出来。事无巨细、不厌其烦地讲给我听。每当我买了一点东西,她总要问我付了多少钱,这样我就不会被人占了便宜。她让我给她讲圣徒们的生平事迹,作为回报,她会教给我经营水果、蔬菜生意的秘密,以及做饭的技巧。

一天晚上,我们坐在破旧的前厅里,我唱了一首瑞士歌曲,孩子和姑娘们听了都欣喜若狂,发出兴奋的尖叫,接着,我又高声唱了几曲简短的约德尔小调。孩子们快活地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模仿着我那用外国腔调演唱的歌声,还把我唱歌时喉结忽上忽下的样子做给我看。这时,大家轮流讲起来各自的恋爱故事。有些姑娘们痴痴地笑着,纳尔迪尼太太两只眼睛溜来溜去,眼神中近乎哀求,并发出多愁善感地叹气声。末了,大家一齐起哄,要我讲我的爱情经历,我没讲伊丽莎白,但讲了我如何同阿格丽哀蒂一道划船,本想表白爱情,结果落得一场空。我自己都莫名其妙,这件事,除去理查德以外,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吐露过一个字,而现在,面对着南方狭窄的石头路面的小巷,金红色暮霭笼罩下的小丘,我却讲给翁布里亚心怀好奇的乡下人听了。我讲述时没有多加回想,只是按着古体小说的方式,可是,我的心、我的感情却融在了里面,我暗自害怕听的人会取笑我、嘲弄我。但是当我讲完我的故事时,所有的眼睛都用一种悲伤而充满同情的眼神望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