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5页)

有一次我很高兴地亲眼目睹了一场稍显幽默的意外事件,就发生在一次重要的戒酒大游行活动中。这个协会的成员与许多客人一起在协会总部用餐,期间有人演讲,有人结成友谊对子,有合唱队高唱赞美诗,有人又喊又闹来庆祝伟大的戒酒事业取得进步。其中有一名男仆担当标语棋手的角色,他嫌戒酒演讲冗长又沉闷,便溜进附近的一家小酒馆。于是,当庄严的游行活动开始招摇过市时,那些在路边人行道上看热闹的酗酒者们便观赏到了这样一出令人捧腹的好戏:一个乐呵呵、醉醺醺的家伙带领一群热情高涨的游行队伍,他还走在最前面,挥舞着蓝色十字架的大旗,就好像一艘即将沉底的帆船的桅杆在水面摇摇晃晃。

尽管这个醉酒的男仆很快就被协会扫地出门,但是由虚荣、嫉妒和钩心斗角而形成的混乱却在各种各样相互竞争的协会之间以及协会的委员会内部滋生蔓延。这场运动以分裂告终,一些野心过剩的家伙要把一切荣誉都归到自己头上,高声诅咒每一个不在他们名义之下接受再改造的酒徒无赖。当然协会中也不乏品质高尚、忘我工作的会员,但他们被他人冷酷无情地利用了;那些知悉内情的人会看到,在理想主义外壳的笼罩下,人性的弱点就能轻易繁衍滋长。这些意外情况我都是通过二手资料听说的,并因此衍生出些许满意的情绪。甚至很多时候,在一夜畅饮之后回家的路上,我还会在心里暗自庆幸:我们这些人虽然放荡不羁,反而比那些革新者更要真诚一些呢。

在我的小屋里,莱茵河河畔的风光一览无遗,我在这里做了很多细致而深入的研究与思考。我郁郁寡欢,觉得似乎生活就这样在我身旁悄然逝去,既没有强有力的激流裹挟着我,也没有激情将我点燃,或者将我从这种昏昏欲睡的恍惚状态中拉出来也好。除去常规的工作以外,我正着手准备一部有关早期的方济各派修道士生活的书,但是这不是创作,而只是需要耐心而谦逊地收集各种信息资料。它无法满足我的渴望。

回顾我在苏黎世和巴黎度过的时光,我试图为我自己理清与我同时代的人们心中真实的愿望、激情和理想。他们当中,有人致力于说服别人放弃过时的家具、墙纸和衣服,并将更自由、更美好的生活环境和生活方式介绍给他人;有人以传播普及黑克尔的一元论为己任;有人为争取世界持久和平而努力奋斗;还有人为贫困的下层阶级争取权益,或者筹集善款,在集会上呼吁剧院和博物馆应为广大民众而建。而在此地,在巴塞尔,有人还反对酗酒。

所有这些努力都充满了生命的活力和运动的激情,但是它们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即便其中任何一项,甚至所有这些全都成功实现,也不会让我和我的生活产生任何不同。

我闷闷不乐地陷入我的扶手椅中,推开面前的书和纸,苦苦思索。我能听到窗外莱茵河的波浪拍打的声音,听到风在树枝间簌簌作响的声音。我聚精会神地聆听这种伟大而忧伤的语言,这种语言似乎让悲哀与渴望弥漫到每个地方。我看到苍白的云朵像受惊的鸟群一样不安地掠过夜空,我听着莱茵河在流淌,想着我母亲的死、想着圣方济各、想着我的故乡和戴着雪帽的群山、想着溺水而死的理查德。我看到自己征服了峭壁绝境,只为给罗西·吉尔坦纳采摘“阿尔卑斯玫瑰”;我看到自己在苏黎世沉湎于书本、音乐和高谈阔论而意气风发;我看到自己与阿格丽哀蒂一起在夜色中划船;看到自己因理查德的死而绝望、出行、回国,情绪刚刚恢复又重新陷入绝望。这一切有何意义?又为了什么呢?啊,上帝啊,这一切难道只是一场喜剧、一次偶然,还是一幅海市蜃楼的空想?难道我没有为友谊、美人和真理而努力奋斗并忍受痛苦吗?渴望与爱的巨浪不是仍然在我心中激烈地翻腾着吗?但一切思考都徒劳无益,反而成就了我的痛苦,也未必能让别人快乐!

所以这正是出去大喝一杯的好时候。我吹灭了灯火,摸索着走下高而陡的环形楼梯,来到供应韦尔特利纳酒的大酒店或者卖沃州酒的小酒馆里。尽管由于我是常客所以总能受到礼貌的尊敬,但我总是脾气暴躁,有时还说不出的粗鲁不堪。我读着一份名为《西姆普利齐西姆斯》的讽刺漫画杂志,它每回都使我勃然大怒。所以我喝着我的酒,等待酒力将我的怒气平息。每当甜蜜的酒神用他那双温柔的手抚摩我时,我的四肢就变得舒服而无力,而我的灵魂就会随着他的指引进入美梦之地。

有时,我自己都惊异于我待人怎么如此粗暴无理,甚至以厉声辱骂别人取乐。我经常光顾的酒店里的女侍者都怕我,诅咒我,说我是无赖,因为我总是挑她们的毛病。当我凑巧加入别的顾客之间的谈话时,我也总是粗暴鲁莽或对他们冷嘲热讽,别人自然用同样的方式回敬我。

尽管如此,我仍然获得了少数几个能一起喝酒的伙伴,他们全都是些上了年纪、不可救药的大酒鬼,我有时同他们一起消磨掉整个夜晚,相处得还算可以。其中有个老家伙,外表粗鲁而心地不坏,是个职业设计师,他讨厌女人,好讲一些猥亵下流的笑话,是第一流的酒鬼。如果我们碰巧在哪个酒馆相遇,接着总是一通开怀畅饮。我们一开始总是善意地拿对方开玩笑,一来二去一小瓶罗特酒就下肚了,接下来,渐渐以喝酒为主,交谈逐渐减少,最后我们默默地面对面坐着,各抽各的雪茄,喝光各自酒瓶里的酒。我们两人真是棋逢对手,总是在同一时间重新把酒瓶灌满,然后怀着半是尊敬半是幸灾乐祸的心情望着对方。有一次,在深秋葡萄丰收的季节,我们两人一同徒步穿行马克格赖夫勒一带盛产葡萄酒的小村庄。在教堂的鹿苑里,这个老东西向我讲述他生平的故事。我只记得这些故事又好玩又非同寻常,可惜细节我全都忘了。

我只记得他讲的一则近几年发生在他身上的跟喝酒有关的一件逸事:他去参加农村的一次当地节庆活动。他是客人,坐在尊贵的位置,所以一开始就跟神父和乡长频频干杯,以至于他们很快就酩酊大醉。可是那位神父还得上台致辞呢。大家好不容易把他拖到台上,他却发表了一通令人难以接受的讲话,被大家心怀厌恶地请了下去,这时乡长觉得自己应该挺身而出、力挽狂澜,于是开始大声地即席演讲,一开始他还用了一种大胆而令人印象深刻的方式,但是他突然感到身子不适,于是用一种非同寻常而粗俗无礼的方式草草结束了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