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5页)

尽管取得了成功,助长了我的虚荣心,尽管写了讽刺小品,尽管有爱情的烦恼,但不论在快活还是忧郁的时候,青春那温暖的光辉始终笼罩着我。尽管我极具讽刺批判的天赋以及些许无伤大雅的高傲自大,我从来没有迷失自己梦想的目标——完成伟大的使命,成就完美的自我。我不知道这个目标会以何种形式实现。我只是感觉到,有朝一日生活必定会将一份特殊的幸运掷到我的脚边——或许是名誉和爱情,或许是自我欲望的满足和人生价值的提升。我就像一个卑微的男侍从做着美梦,梦里全是高贵的夫人、人们的赞美和至高无上的荣誉。

我以为自己濒临某个重大事件的起点。我并没有意识到迄今为止我所经历的一切只不过是偶然的际遇,我的生活仍然缺乏一个深刻的、个性化的属于自己的基调。我也并不知道我正在经受由于渴望而带来的巨大痛苦,而这种渴望并不是名誉或爱情可以满足的。因此,我享受这小小的甚至某些程度上令人怀疑的成功,用尽我所能掌控的全部热情与活力。跟具有智慧的人一起相处让我感觉很好,当我说话时,我就会看到他们的脸齐刷刷地向我这边转过来,满脸的渴望,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有时,我发现人们狂热地渴望某种形式的救赎。但是为了达到他们的目标,他们却选择了一条多么奇怪的路啊。尽管信仰上帝被视为一种愚蠢的行为,甚至被视为品位恶劣,但是人们仍然信仰着另外一些名字:叔本华、佛祖、查拉图斯特拉以及其他许多人。有些没有名气的年轻诗人,在他们陈列着时髦家具的公寓里,在那些塑像或油画前举行庄重的仪式。他们可能羞于对上帝顶礼膜拜,但却跪倒在奥特拉里科利的宙斯像前。有些穿着寒酸破烂的苦行者,他们用节制欲望来折磨自己,他们所信仰的上帝不是佛陀就是托尔斯泰。有一些艺术家,他们精心挑选房间中的墙纸、营造房子的色调,还依靠着音乐、佳肴、美酒、香水或者雪茄来激发超凡脱俗的状态,这一切让他们超乎寻常地兴奋不已。他们谈笑风生,说到音乐的线条啦、色彩的一致性啦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时,总是带着一种虚假做作而又看似潇洒自如的姿态,他们总是在试图寻找“个性的”感动,大体上来说,这所谓的感动是由一种微小的、无害的自欺欺人或怪僻嗜好所组成的。尽管我发现这样的奇观非常有趣且荒谬至极,然而我却意识到有多少深切的渴望和真诚的热情在这奇观中炽烈地燃烧,又被这一切所耗尽。

在那段时间,我结识的人都是一些穿着怪异时髦的诗人、艺术家、哲学家等,我不记得他们获得过任何杰出的成就。他们当中,有一个来自德国北部地区和我年纪相仿的家伙倒是挺让人喜欢,是个又文弱又亲切的人,只要跟艺术有点关系的事情他都很敏感。他被视为未来最伟大的诗人之一,我还记得他给我背诵的几首他写的诗作,这些诗句至今还在我的记忆里散发出独特的芳香,带有灵魂的质感。在我们所有的人中间,要说谁有可能成为真正的诗人,他或许是唯一的一个。后来我意外地听说了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他写的书籍当中有一本遭到了恶评,或许是被这些评论吓坏了,这个过分敏感的诗人退出了大家的视野并且落入了一个赞助商之手,这个无赖非但没有鼓励他继续创作,而且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将他推向了彻底的毁灭。他在这个赞助商的别墅里过着一种索然无味的唯美主义的生活,同那些神经质的太太们一起,而且把自己说成一个怀才不遇的英雄,可悲地被引入歧途:他在肖邦的音乐和前拉斐尔派的狂喜中丧失了理智。

我意识到频繁徜徉在这个圈子的危险性,但是后来当我想起这些初出茅庐、衣着反常的诗人时,总会想到他们美丽的灵魂,对此我除了恐惧和遗憾之外并无其他。幸亏我农民的本性才使我免于成为这个圈子的牺牲品。

比荣誉、美酒、爱情、智慧更高贵、更有益处的是友谊。唯有它能帮助我摆脱天生的惰性,并让我的青春丝毫没有受到玷污与损坏,保持着活力,如同朝霞一般殷红鲜艳。我至今还不知道有什么比两个男人之间诚挚率性的友谊更加香甜的东西,在回首过去的岁月时,如果对我的青春时代有种如同思乡之情一般的眷恋与哀愁将我压倒,我想那只是对于我学生时代的友谊的深深渴望,除此别无一物。

自从我迷恋上埃米尼亚以后,我便冷落了理查德。一开始我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但是几个星期以后,我开始感到内疚,我向他坦白了一切。他也告诉我,他早就看出不幸会降临并且为我感到惋惜。我们又重归于好,恢复了一直以来那种率真而又有些嫉妒的关系。在那段时间,我所获得的轻松机敏的待人处事的方法以及日常生活的能力应该说完全归功于他。在他的身心和灵魂当中都洋溢着一种帅气和快乐的气息,似乎生活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阴暗面。尽管他聪明而又流于世俗,肯定能意识到我们这个时代的激情与困惑,但这些却与他擦肩而过,对他毫发无损。他走路的姿态,他说话的方式,甚至他全部的为人,都八面玲珑、无忧无虑而且令人无限疼爱。

即便如此,他却并不怎么欣赏我对酒的喜好。偶尔他也陪我一起喝一点,但是大多数时候他两杯过后就不胜酒力,对我的好酒量带着一种孩子气的惊讶。但是当他注意到我处于痛苦之中或者即将被忧郁压垮时,他会为我弹奏钢琴曲、为我读书、带我出去散步。在那小小的户外探险过程中我们总是快乐得像两个小男孩。我记得,有一次,中午时分,我们躺在葱葱郁郁的山谷里互相朝对方扔松果,用虔诚的曲调吟诵虔诚的赞美诗。清澈明快的小溪飞溅起凉爽的水花,诱惑我们脱掉衣服,躺在透心儿凉的水中。这时理查德冒出一个表演哑剧的念头。他坐在一块长着青苔的大石头上,扮演传说中的水妖罗蕾莱,而我要游泳经过他身边,扮演乘船经过的船夫。

他看起来多么像个少女一般娴静端庄,这幅模样弄得本该假装一脸苦相的我忍不住也大笑起来。突然我们听到有声音。是一个徒步旅游者的队伍出现了,赤身裸体的我们只好赶忙躲到从小溪上方凸出的岩岸下面。这一队人喜气洋洋有说有笑,对我们毫不知觉,就从我们附近走了过去,理查德却故意弄出一系列又怪异又尖锐的噪声,他轮换着发出呼噜声、吱吱声、嘶嘶声,那些人惊恐地在路上站住,回过头,朝水面张望,就在他们将要发现我们的一刹那理查德突然从我们的藏身之处跳出来,望着这些有些愠怒的人们,用一种低沉的声音模仿着牧师的手势说:“安详地上路吧!”然后又立刻藏了起来,拉着我的胳膊说:“这也是在玩模仿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