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4页)

这个小房间里一片寂静,渐渐地被新一天的晨光所充满,整个房子和村庄都还在沉睡,我有足够的时间放任我的思绪陪伴我母亲的灵魂穿过房间、村庄,越过湖面和白雪覆盖的山尖,来到清晨纯洁、清冷而自由自在的天空之中。我并没有感到悲痛,因为一种震撼的情绪压倒了我,对于能够获得允许而目睹伟大的生命之谜自行解开的瞬间,对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到生命的圆环随着一次微小的震颤而合拢在一起,我感到了一种敬畏之情。这种面对死亡毫无怨言的勇气是如此崇高,以至于让我的灵魂也荫泽了这种精神,就好像一道清冷明澈的光芒。我的父亲就在她身边睡着,没有牧师在场、没有得到祈祷或圣礼祝福母亲归天的灵魂——但这一切都不是我此刻所关心的。我只感觉到一种永恒的气息在这个被晨光照亮的小屋中弥漫,与我的心灵融合在一起。

就在她眼睛中的光辉即将消失的最后一刻——我亲吻了母亲枯萎冰冷的嘴唇,这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这种接触带来一种陌生的战栗,一瞬间,恐惧将我填满。我坐在床沿,感到泪珠一颗接一颗缓缓地流了下来,犹犹豫豫地流过我的脸颊、下巴和双手。

这时,父亲被吵醒了,还在半睡半醒之间,他见我坐在那儿,就问我出了什么事。我想回答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走出房间,恍恍惚惚地回到自己的房间。缓慢而机械地穿上衣服。不多一会儿,父亲到我房间来了。

“她死了,”他说,“你知道这事?”

我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把我叫醒?而且还没有神父在场照料她!你真该……”他发出痛苦的诅咒。

就在那时,我感到脑子里产生一种难以确切描述的刺痛,就像一根血管突然绷断了一样。我上前走了几步到他面前,紧紧地握住他的双手——跟我相比,他的力量简直像个孩子——盯着他的脸。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但是他平静下来,甚至有点怯懦了。当我们俩一起去照顾母亲的遗体时,死神似乎也攫住了他,而且让他的脸看起来非常陌生而庄重。然后他弯下腰,用身体覆盖在遗体之上,发出悲痛的、柔和的、孩子一般又尖厉又细微的声音,就像一只鸟的鸣叫。我把他留在那儿,去邻居家报告死讯。他们听了我的话什么都没问,只是握着我的手,向我们这个孤独的家庭提供帮助。有的人立刻跑去修道院请神父,当我报丧回来时,我看到已经有个女人在牲口棚帮我们家挤牛奶了。

神父来了,村子里几乎所有的女人都来了,一切事情都办得很准时而妥当,就好像每件事都有自己的意愿可以自行完成一样。甚至连棺材也不用我们费心就备好了,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在困难时期,能在自己人中间做一个自给自足的小集体中的一员是多么好的事。或许我应该更深刻地思考一下这件事。第二天,遗体入殓、祈祷赐福、棺材下葬,一群悲伤的人聚集在一起,他们都戴着老式的硬质的高帽子,包括我的父亲——葬礼结束后他们又会把这些奇怪的帽子放回盒子或柜子里,但是我的父亲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虚弱感攫住了。他会突然为自己感到遗憾,为自己的苦难叹息恸哭,而且用一种奇怪的、《圣经》中的词组,向我抱怨起来,说什么现在她的妻子已经入土,他又快要失去自己的儿子了。他没完没了地诉说,我被他吓到了,听着他的话我几乎要答应他留下——我的嘴唇几乎要张开了——但却发生了奇特的事情。

自从童年时代我就曾思考过、憧憬过、期盼过的一切在很短的一瞬间浮现在我的脑海。我看到一个伟大而美好的使命正在等着我,我要读书,我还要写书。我听到热风席卷而过,看到远处泛着喜悦的湖泊和沙滩沐浴在南方的光芒与色彩中。我看到充满智慧的人、一张张有教养的面孔在我面前走过;我看到优雅美丽的女人们;我看到街道、高山越过阿尔卑斯山、火车呼啸着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我同时看到这一切,但是它们是截然不同的几个部分。我看到所有一切都向一条点缀着云朵的清澈的地平线伸展蔓延。我在学习,在创造,在观察,在旅行——生活的丰富多彩骤然在我的眼前燃烧,发出银色的闪光。再一次,就像在我的少年时期,有什么东西在我心中颤抖,一种强大有力的无意识的力量拉近了我与世界的距离。

我一言不发,听任父亲滔滔不绝,只是时不时地摇摇头,我在等他暴躁的情绪平息下来。他一直持续到了晚上。于是,我向他解释自己去外面学习的决心是无法改变的。我要去寻找我智慧国度的未来家园——尽管如此我并不奢求他给我任何支持。此时此刻,他停止了对我的哄骗,用遗憾的眼神望着我,摇了摇头。因为他意识到从今往后我要走自己的路了,很快我就要跟他一生所走的路彻底分道扬镳了。当我写到这里时,我可以看到我父亲的脸,就是在那天晚上他坐在窗前的扶手椅中的样子:他那轮廓分明的脸、精明的农民的脑袋一动不动地撑在倾斜的脖子上,他短短的头发已经开始变成灰色,他严厉而简单的容貌泄露了他在努力抗争,看得出他坚强的男人气概正在跟悲伤和衰老战斗。

对于那段时间,有一件微小但非常重要的事仍然需要提一下。有一天晚上,大约在我出发前的一个星期,我的父亲戴上他的帽子准备出门。

“你去哪儿?”我问他。

“关你什么事?”他说。

“如果不犯法的话,你应该可以告诉我。”我说。

他一听哈哈大笑,便嚷道:“没有理由不让你一起去啊。你已经不再是个小孩子了。”于是,我们一起出门,并肩来到一家小酒馆。几个农民坐在一桶好劳尔瑞士红酒前面,两个我不认识的马车夫在喝苦艾酒,围坐在一张桌子周围的年轻人在大吵大闹地带头玩一种叫加斯的牌。我已经习惯于偶尔喝一杯红酒,但这是第一次不是出于口渴或什么特别的原因而进到一家酒馆来。我早就听人家胡乱传言说我父亲是个特别能喝的酒徒。他酒量大而且只喝好酒,因此导致了他的家业几经折腾,永远地陷入了振兴无望的境地,即使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是他疏于打理或者不善经营。酒馆老板和其他酒客对他的态度是多么的尊重啊,我因此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要了一升瑞士沃州酒,吩咐我斟酒,一边给我讲解正确的倒酒礼仪。他说:你一开始一定要以一个很低的角度把酒倒出,然后慢慢地把倾倒而出的酒柱提高,最后尽量缓慢地把酒瓶放下。随后,他开始给我讲他所知道的各种各样的葡萄酒,那些酒只有当他趁着极少的机会到城里去或者冒险穿过国境线到意大利那边时才能品尝得到。当他说起深红色的韦尔特利纳酒时,他的语气中怀有深深的敬意,时而又压低声音,用急迫的语调继续讲述某种瓶装瑞士沃州酒;最后他几乎是用絮絮低语对我评说纳沙特尔酒,他那种表情看上去就像是在讲述美好的童话故事一样。他告诉我这种葡萄酒陈酿在倒进杯子时会泛起如同星星一般的泡沫,他边说边用沾湿的手指在桌子上画了一个星星的图案。然后他就大胆推测起那些他从没喝过的香槟的味道和特性,其中有一种酒他相信能让两个壮汉一瓶就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