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6(第2/3页)

“爱波,听着,我刚才说的话是假的。我很诚实地跟你说,我并不希望你把孩子打掉。”

“你还在说话吗?有没有办法可以不让你说话啊?”她倚靠在一棵树干上,俯视着他的脸。

“请你下来吧。你到那上面去想干什么啊?”

“你想让我再大声喊叫吗,弗兰克?如果你再说一个字,我就会叫起来。我说真的。”

如果她在山边大喊大叫,革命路上的每一户人家都会听见,整个革命山庄的人都会听见,包括坎贝尔夫妇。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只得一个人先回到家里。

一回到厨房他就马上来到窗户边,全神贯注地观察着爱波的一举一动。他站着——或者说匍匐在窗前,后来腿累了,他才拖来一张椅子坐下。他确保自己的位置远远地隐藏在阴影底下,这样她才不会察觉。

她在山上好像什么事也没做,只是靠在树上。不久以后,夜幕临近,弗兰克已经辨别不清她的身影。这时,一点黄色火光忽然跳了出来,原来她点燃了一根香烟。弗兰克盯着红色的烟头缓缓下降,等到这点亮光出了树林,周围已经一片漆黑。

弗兰克继续注视着那里,没注意到爱波苍白的形体忽地出现在靠近得多的地方,吓了他一跳。她正穿过草坪走向房子。他赶紧离开厨房,前脚刚踏出去,她后脚就跟进来了。弗兰克躲在客厅里,听见她拿起电话并且拨通了一个号码。

她的声音很平静,跟平时没什么两样。“你好,是米莉吗?你好,对对,他们刚刚才走。不过你听我说,我想能不能请你帮我一个忙。我今天感觉有点不舒服,可能是感冒了,而弗兰克今天也挺累的,能不能麻烦你今晚帮我照看一下孩子,让他们留在你那边过夜?哦,那真是太谢谢你了,米莉……不,不用麻烦了,他们昨晚刚刚洗过澡……嗯,我知道他们会很乐意留下的。每次在你们家玩的时候都过得非常愉快。那太好了,就这样吧。明天早上我再给你打电话。”

然后她走进客厅,打开了灯,突如其来的强光让两人眯起眼睛,并频繁地眨眼。在各种复杂的情绪中,弗兰克现在感觉最强烈的就是无比的难堪。她看起来同样感到羞耻。她不愿意继续互相盯着,于是躺到了房间另一头的沙发上,把脸埋藏起来。

过去遇到这种情况,弗兰克会走出家门,发动引擎,驶到几英里远的某个酒吧,在红蓝的颓靡射灯里喝着闷酒,听女招待和建筑工人们冗长而夹缠不清的交谈,到点播机翻找出几首喧闹的歌曲,然后再开着车消磨整个晚上,直到自己能睡着为止。

但今晚他无法这样做。因为他们从来没遭遇过像今天那么糟糕的情况。他身体已经疲软得无法离开大门,更别说开车到处跑了。他的膝盖像灌了糨糊,脑袋嗡嗡直响,他感激周围还有这栋房子来庇护他。现在他唯一有能力做的事情,就是再次走进卧室,把自己关起来。不过这一次,尽管情绪沮丧透顶,他没有忘记在走进房间之前带上一整瓶威士忌。

这一晚他蜷缩在床上,做了很多情景非常真实的噩梦,醒来时全身冒着冷汗。他记得有个时候,他可能醒着,或者梦见自己醒着,他听到爱波在屋子里走动的声音;还有一次,天快亮的时候,他发誓自己睁开眼睛看见她坐在床沿,紧挨着他。这难道又是一场梦?

“宝贝儿,是你吗?”他微弱的声音从肿胀干裂的嘴唇发出来,“噢,我的宝贝儿,请你不要离开。”他伸出手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噢,请你留下来。”

“嘘,嘘,没事的,弗兰克,”她说,一边捏着他的手指,“没事的,弗兰克,你快睡吧。”她的声音如此温厚,她的双手如此清凉,让他心底一片安宁。他再也不在乎这到底是不是梦境,这一刻的安详已足以让他沉入无梦的深深睡眠中。

然后黄色亮光刺痛了他——弗兰克独自一人在床上,真正地醒过来了。他还没判断出自己的状态实在不适合上班,就想起今天是个不得不上班的日子。因为今天将召开那个评估会议。于是他颤颤悠悠地走进浴室,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淋浴剃胡子。

就在他穿衣服的时候,一个不合逻辑不合情理的设想敲打着他的心扉。或许那不是一个梦呢?或许她真的来过,并且坐在床上跟我说话?当他走进厨房时,他的一厢情愿变成了真实。他看到的情景把他惊呆了。

餐桌整洁地摆好了两套餐具,厨房里充满了阳光,还有咖啡及煎培根的香气。爱波穿着干爽利落的孕妇装,站在灶台前,听到弗兰克进来,她抬起头羞涩一笑。

“早安。”她说。

弗兰克恨不得跪倒在她身边,抱着她的腿失声痛哭,但他到底克制住了。有些东西告诉他——或许就是她笑容里奇异的羞涩——他最好别轻举妄动。他应该参与这个演出,装作昨天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早安,”他说,避开了她的目光。

他坐了下来,铺开餐巾,心想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了。没有一个吵完架后的早晨能这么轻松的。不过,当他战战兢兢地喝着橙汁的时候,他也想起了,没有一次吵架像昨天那么激烈、那么严重。这是因为,他们昨天已经把所有可吵的东西都吵完了吗?所以现在无论是侮辱还是宽恕,他们已经没有更多话可说了?而生活,毕竟还要继续的。

“今天早晨的天气真好,不是吗?”他说。

“是的。你是想吃炒鸡蛋,还是煎鸡蛋?”

“哦,都可以——呃,如果不会太麻烦的话,就炒鸡蛋吧。”

“好的,那我也一起吃炒鸡蛋。”

不久之后他们就亲密地对坐在明亮的桌子两头,相互递送着黄油和面包。一开始他害羞得吃不进去,就像十七岁那年第一次带女孩出去吃晚餐,当时他觉得在女孩面前把食物叉起来放进嘴里,然后开始咀嚼是一件非常粗鲁的事情。还好跟当时一样,一件事情出来拯救了他:他发现自己有多么饥饿。

在咀嚼的间隙他说:“这样感觉还挺好的,坐在这里吃早餐,没有孩子们在旁边吵闹。”

“嗯。”她没有吃那盘鸡蛋,而且她端起咖啡杯的时候,手指在微微颤抖。如果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弗兰克还以为她真的非常镇静。“我想你今天可能会想好好吃点早餐,”她说,“今天是个挺重要的日子,对吧?你要去跟波洛克开会。”

“没错,”她竟然记得这件事!不过他还是用每次谈到诺克斯公司时故作轻蔑的表情,来掩盖内心的喜悦,“大概是件大事吧,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