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哪个疯狂者的构想(第5/24页)

一天晚上共有五个人坐在路易的面包车里往布莱克威尔去,当时莱斯特出院两星期还不到。首先是身兼父母、兄长、领袖的路易,光头,胡子剃得精光,穿着整齐,衣服都是熨烫过的,头上戴着黑色越战老兵帽,手里拄着拐棍,因为他身材矮小,双肩下塌,大腹便便,又因为他用残疾的双腿行走,步履僵硬,所以看上去有点像企鹅。再就是那两个大块头,从不多话的契特(离过三次婚的房屋粉刷工,原来是海军陆战队员,三个老婆都被这野兽般的庞然大物,愚钝的、扎着马尾巴的、从来都没有说话欲望的笨蛋吓得灵魂出窍)和伯波卡特(过去的自动枪手,一只脚给地雷炸掉了,现在为迈达斯消音器公司干活)。最后是一个营养失调的怪物,骨瘦如柴,抽搐不停的哮喘病患者,嘴里已不剩几颗大牙,自称斯威夫特,在退役之后合法地更改了姓名,仿佛他不再顶着裘·布朗或比尔·格林或应征入伍时的什么名字,就可以在回老家以后每天早晨快快活活地从床上一跃而起。自从去过越南以后,斯威夫特的健康便几乎被各种皮肤、呼吸道和神经系统的疾病所摧毁,现在他正被一种对海湾战争老兵的敌视所吞噬,比起莱斯特对他们的蔑视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去往布莱克维尔的一路上,由于莱斯特已经开始颤抖,并感到恶心反胃,斯威夫特越发抖擞起精神,填补那几个大个子家伙的沉默。他呼哧呼哧气喘吁吁的声音硬是不肯停下来。“他们最大的问题是他们上不了海滩?他们一见到沙就在海滩上给打翻了?狗屎。周末武士,突如其来地,他们不得不领教一下真正的战争。所以个个都疲软疲软的——统统编在预备队里,不曾料过会轮到他们头上,嘿,偏偏轮到他们头上。他们没干特工算运气。他们到现在都不知道战争是什么样的。那也叫战争?四天地面战?他们杀死多少货?他们不高兴因为没逮着萨达姆·侯赛因。他们就只有一个敌人——萨达姆·侯赛因。让我歇一下。这些家伙也没错。他们要的不就是不花力气赚大钱吗。一粒疹子。你知道我从奥兰治特工那儿得了多少疹子?我活不到六十岁了,而这些家伙还在为一粒疹子担心呢!”

中国餐馆坐落在布莱克威尔北面的边缘上,正好在门窗给木板钉死的造纸厂那头的公路沿线,背朝河。水泥块垒成的粉红色建筑又矮又长,前面有个大玻璃窗,其余一半的墙面涂成砖砌的花式——粉红色的砖头。这儿许多年前是个保龄球馆,大窗户里面,有意做出中国风味的霓虹灯招牌忽明忽暗地闪烁着几个字母,拼出“和谐宫”的字样。

对莱斯特来说,那块招牌就足以泯灭最微弱的希望火花。他做不到。他永远做不到。他会一败涂地的。

那几个字机械地重复着,那也成了他克服恐惧所需的巨大力量。他走过门口微笑的杂种,到桌边就座,必须趟过这血河。还有恐惧——令人精神错乱、无可抗拒的恐惧——当微笑的杂种递给他一张菜单的时候。那杂种还竟然给他的杯子里倒水,简直太离奇古怪了。给他倒水喝!他所有痛苦的根源可能就是那杯水,可见那杯水让他感到多么惊讶。

“OK,莱斯特,你表现挺好。真的挺好,”路易说,“只要一次叫一道菜。到目前为止真的不错。现在我要你对付菜单。没别的。就这菜单。打开菜单,打开,我要你集中注意力看汤。你所要做的就是点个汤。你只要做这个。如果你决定不了,我们帮你决定。他们这儿的云吞汤棒极了。”

“狗日的招待。”莱斯特说。

“他不是招待,莱斯特。他名叫亨利。他是老板。莱斯特,我们看汤。亨利,他是来查看一下情况的。看看一切是不是运作正常。如此而已。他不知道别的东西。不了解,也不想了解。你的汤怎样?”

“你们大家想吃什么?”他这么问。莱斯特,在这出绝望的戏剧里,他,莱斯特,终于设法从混乱中挣脱出来,询问他们打算吃什么。

“云吞。”他们异口同声地说。

“好吧,云吞。”

“OK,”路易说,“我们现在来点别的菜。我们要不要伙着吃?会不会太多?莱斯特,要不然你点自己的?莱斯特,你想要什么?你要鸡、蔬菜、猪肉?你要捞面,面条?”

他使劲看看自己还能不能再来一次。“你们大伙想吃什么?”

“嗯,莱斯特,我们有的要吃猪肉,有的要吃牛肉……”

“我不管!”他之所以不管是因为这一切统统发生在另一个星球上,他们点中国菜的这些伪装,这些都不是真正在眼前发生的事情。

“回锅肉?给莱斯特回锅肉。OK。莱斯特,现在你只要集中注意力就行了,契特会给你倒茶。OK?OK。”

“快叫这杂种招待让开。”因为他眼角的余光已经察觉到某种动作。

“先生,先生——”路易大声招呼侍者,“先生,请你待在那儿别动,我们把点的菜单送给你。如果你不在意的话。我们会把菜单送过去给你的——你只要保持距离就行了。”但侍者似乎不明白,当他再次朝他们走过来时,路易笨拙但快速地起身,站立在他残疾的双腿上。“先生!我们会把点的菜单送给你。给。你。好吗?好。”路易说着重新就座。“很好,”他说,“很好。”他对着侍者点头,对方则一动不动地站在十英尺开外的地方。“对了,先生,再好不过了。”

和谐宫是个幽暗的地方,沿墙三三两两地点缀着人工植物,大约共有五十张桌子顺着长形的餐厅排成几行。只有三五张有人,而且隔得很远,似乎没有别的顾客注意到刚才在餐厅尽头就餐的这五个人中发生的短暂的骚乱。为了谨慎,路易总是在一进门的时候就关照亨利给他们一伙人安排一个远离其他所有顾客的桌子。他和亨利以前有过同样的经历。

“OK,莱斯特,我们控制了局面。你可以放掉菜单了。莱斯特,我们放掉菜单。首先你的右手。现在你的左手。好。契特给你合上。”

大块头——契特和伯波卡特——各坐在莱斯特的一边,他们被路易指派为今晚的宪兵,知道倘若莱斯特做出一个错误的动作他们应如何反应。斯威夫特坐在圆桌的另一边,挨着路易,后者直接面对莱斯特。此刻,斯威夫特用父亲可能用来教儿子骑自行车的腔调对莱斯特说:“我记得我第一次上这儿来的情形。我以为我永远也不可能坚持到底的。你的表现真的好极了。我那第一次,连菜单都不认得。字母统统朝我游过来,我想我得破窗而出。两个家伙,他们不得不把我架出去,因为我坐不住。你干得挺不错,莱斯特。”如果除了注意自己的双手抖得多么厉害之外,莱斯特还能够注意到任何别的东西的话,他就会意识到他从没见过斯威夫特曾经有过不抽搐的时候。斯威夫特不停地抽搐,却不发牢骚,这就是为什么路易带他上这来的缘故——因为帮助别人吃完一顿中国饭菜似乎是斯威夫特在这个世界上做得最得心应手的事。只有在这儿,在和谐宫——别的地方则都不行——斯威夫特仿佛能有一会儿记得什么是什么。在这儿你会只有最微弱的感觉,他曾经手脚并用地爬着过日子。在这儿,变得一目了然的是在这个痛苦的、残障人身上遗留的一星星破损的曾经拥有的勇气。“你干得好极了,莱斯特。你没问题。你只要再来一点茶,”斯威夫特建议,“让契特给你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