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2/5页)

“我忘啦。”

“我的事吗?”

“不是。”

“直治的事?”

“对。”

说到这里,她又歪着头,说道:“也许是吧。”

弟弟直治大学中途应征入伍,去了南方的海岛,从此杳无音信。终战后依然下落不明,母亲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她说再也见不到直治了。可是我从来不需要这个“心理准备”,我想肯定还能见到弟弟。

“我虽然死心了,但吃到这么好的汤,就想起直治,心里受不住。要是对直治多疼爱些就好了。”

直治读高中时就一味迷上了文学,开始过着不良少年的生活,真不知给母亲招来多少辛苦。虽说这样,母亲依然一喝上一勺汤就想起直治,“啊”地惊叫一声。我将一口饭塞进嘴里,眼睛热辣辣的。

“没事儿,直治不会出事的。像直治这样的恶汉子是不会死的。死的都是老实、漂亮、性情和蔼的人。直治是用棍子打也打不死的。”

“看来,和子也许会早死的吧。”

母亲笑着逗弄我。

“哎呀,为什么?我是个淘气包,活到八十岁看来没问题。”

“是吗?这么说,妈妈可以活到九十岁啦。”

“嗯。”

说到这里,心里有点儿难过。恶汉长寿,漂亮的人早夭。妈妈很漂亮,不过我希望她长寿。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快别捉弄人啦!”

说着,我的下嘴唇不住颤动,眼泪扑簌扑簌涌流出来。

说说蛇的事情吧。四五天前的午后,附近的孩子们在院墙边的竹丛里发现了十几个蛇蛋。

“是毒蛇蛋!”

孩子们嚷嚷着,我想,要是那竹丛里生了十多条毒蛇,就不能轻易到院子里玩了。

“烧了吧。”

我一说完,孩子们就欢呼跳跃,跟着我走来。

大家在竹丛一旁堆起树叶和柴草,点着了火,将蛇蛋一个个投进火堆。蛇蛋不易着火,孩子们添加不少树叶、树枝,增强了火势,蛇蛋还是着不起来。

下面的农家姑娘在墙根外边笑着问道:

“你们在干什么?”

“烧毒蛇蛋呢。一旦生了毒蛇,该多可怕呀。”

“多大个儿呢?”

“像鹌鹑蛋一样,一抹白。”

“那么说是普通的蛇蛋,不是毒蛇蛋。生蛇蛋是不会着火的。”

姑娘感到奇怪,笑着走开了。

火着了三十分钟,蛇蛋就是不燃烧。我叫孩子们从火里捡出蛇蛋,埋在梅花树下,垒上小石子作为墓标。

“来,大家一起拜一拜吧。”

我蹲下身子,双手合十,孩子们也都顺从地蹲在我身后合掌拜祭。然后,我告别孩子们,一个人独自缓缓登上石阶,只见石阶上头,母亲站在藤架荫里。

“你干了件可悲的事啊。”她说。

“以为是毒蛇,谁知竟是普通的蛇蛋。不过,都掩埋好了,没问题的。”

我虽然这么说,但觉得被母亲看见总是不太好。

母亲并不迷信,可是十年前父亲在西片町家中去世后,她非常害怕蛇。据说父亲临终前,母亲发现父亲的枕畔掉落一根又细又黑的线绳儿,她毫不经意地拾起来一看,是蛇!眼见着那蛇很快地逃走了,顺着走廊不知钻到哪里去了。看到这条蛇的只有母亲与和田舅舅两个人,姐弟二人面面相觑,但为了不惊扰前来送终的客人,将这事隐瞒了,没有声张出去。我们虽说也都在场,可关于蛇的事一点儿也不知道。

但是,父亲死去那天晚上,水池边的树木全都爬满了蛇,这是我亲眼见到的。我已经是二十九岁的老大妈了,十年前父亲去世时我十九岁,早已不是小孩子了,现在又过了十年,当时的记忆依然十分清晰,一点儿都不会错的。我为了剪花上供,来到池畔,站在岸边杜鹃花丛之中。我猛然发现杜鹃花的枝子上盘着一条小蛇。我不由一惊,接着想攀折一枝棠棣花,谁知那枝条上也盘着一条蛇。相邻的木樨、小枫树、金雀花、紫藤、樱树,不论哪种树木上都一律盘着蛇。可我并不怎么害怕,我只是认为,蛇也和我一样,对于父亲的辞世感到悲伤,一齐爬出洞来祭拜父亲的亡灵的吧?于是,我把院子中出现蛇的事悄悄告诉了母亲,她听罢有些担心,歪着头思考了一阵子,可也没再说些什么。

不过自从出现这两件有关蛇的事,母亲非常讨厌蛇了,这倒是事实。说是讨厌,其实是更加崇拜蛇,害怕蛇,对蛇抱着满心的畏怖之情。

母亲看到烧蛇蛋,她肯定会感到很不吉利,我也觉得烧蛇蛋这种事儿太可怕了。这件事会不会给母亲带来厄运呢?我担心又担心,第二天,第三天,都忘却不掉。今天早晨在餐厅里又随便扯到美人早夭这类荒唐的事,真不知如何补救。我一个劲儿哭泣,早饭后一边拾掇碗筷;一边感到自己身子内部钻进一条可怕的小蛇,它将缩短母亲的寿命,打心眼儿里腻歪得不得了。

而且,那天我又在院子里看到了蛇。那天天气特别和暖,我做完厨房的事儿,打算搬一张藤椅放在院中的草坪上,坐在那里织毛衣。当我搬着藤椅刚走下院子,发现院中石头旁的竹丛中有蛇。哎呀,真讨厌,我只是这么想着,没有进一步深思下去,又搬着藤椅回到廊缘上,坐在上头织毛衣。午后,我想到庭院一角的佛堂里的藏书中找出一本罗兰桑(6)画集,刚走下庭院,看到草坪上有条蛇在缓缓爬动,和早晨那条蛇一样。这是一条纤细的、高雅的蛇。我猜是条女蛇。她静静地穿越草地,爬到野玫瑰花荫里,停住了,抬起头来,抖动着细细的火焰般的信子。然后,看那姿态,仿佛打量着四周。过了一会儿,又垂下头,忧戚地盘踞在一起。当时,我只认为这是一条美丽的蛇,过了一会儿,我把画集拿回佛堂,回来时瞥了一眼刚才蛇盘踞的地点,已经不见蛇的踪影了。

黄昏将近,我和母亲坐在中式房间里饮茶,朝院子里一看,石阶第三级的石头缝里,早晨那条蛇又慢腾腾地爬出来了。

“那蛇怎么啦?”

母亲看到蛇说着站起来走到我身旁,拉着我的手呆立不动。母亲这么一说,我猛然想到,“该不是蛇蛋的母亲吧?”随即脱口而去。

“是的,没错啊!”

母亲的声音有些嘶哑。

我们手拉着手,屏住呼吸,默默注视着那条蛇。蛇忧郁地蹲踞在石阶上,开始颤颤巍巍地爬行了,她吃力地越过石阶,钻入一簇燕子花丛里。

“这条蛇一大早就在院子里转悠了。”

我小声地说,母亲叹了口气,一下子坐到椅子上,带着沉重的语调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