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5/6页)

我站在那儿,看着火车进站出站时蓝色火花四下飞溅。他们究竟怎样对待我们这些匆匆而去的过客?在我没找到兄弟会之前,我就是这种过客——像一掠而过的鸟,因为看不清它们的模样而无法在学科上加以分类;它们没有鸣叫,因此最灵敏的录音机也无法录到声音;属性模糊不清,因此连最含糊的词句也不恰当;离开决定历史命运的中心太远,因此轮不上签署历史性文件,甚至连为那些签署文件的人喝彩都不配。我们这些不写小说,不写历史,什么书也不写的人。我们这些人怎么样呢?我思考着;就在这时,克利夫顿又在脑海中出现,地道里有一阵凉风滚滚而过,我走到长凳旁坐了下来。

一群人走上了月台,其中有些是黑人。是啊,我想,我们这些从南方乍来的人怎么样了?我们来到这繁华的城市,就像玩偶盒里的弹簧断了的玩偶——变化太突然,我们就像一个深海潜水员,由于上岸之后,压力突然降低,步子踉跄,行走困难。那几个在月台上静静候车的人又怎么样呢?他们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可是正因为他们不动,在人群中他们被冲来撞去;正因为他们不吭声,他们显得闹嚷嚷的;正因为他们文文静静,他们的叫喊才像恐怖惨叫那样刺耳。那三个沿着月台走过来的青年又怎么样呢?他们都是细长个儿,走路的时候双肩摇晃,可是手脚僵直;那身西装熨得笔挺,可是夏天穿嫌太热;高高的衬衫领子紧扣在脖子上,头顶上一色的廉价黑呢帽压在硬鬃般的头发上,显得太一本正经而带有几分严峻。我简直以为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人:走路慢腾腾的,双肩一摇一摆,腿则从臀部起就开始摇动,裤脚在脚踝处倒还舒适合式,可是往上就肥大得像气球似的。外衣长长的,下摆稍紧,可是肩部做得太宽,不像个土生土长的西方人。这些人的身体像是——我的一位教师对我怎么说来着?——“你就像一件为了迎合设计而被歪曲了的非洲雕塑。”可是什么设计?谁设计的?

我瞪着眼睛端详着,他们走起路来就像某种葬礼上跳舞的人那样摇来晃去,黑脸上神秘莫测,沿着地铁月台慢腾腾地移动,走的时候,沉重的、后跟打上铁片的皮鞋发出有节奏的的笃的笃声。别人肯定都看到他们了,或者听到他们轻轻的笑声,或者闻到了他们头发上强烈的发油气——也可能根本没看到他们。因为他们是超于历史时间之外的人,他们没跟外界接触,他们不信仰兄弟会,可以肯定他们连听都没听说过;也可能像克利夫顿一样,已经令人不解地排斥了这个组织的费解之处;处于转变时期之中的人,脸上都是莫衷一是的。

我站起来跟在他们后面。他们走过手里拿着大包小包的上街购物的妇女,走过等得心焦的、头戴草帽、身穿薄纱西装的男人——这些人都沿月台站着。突然间我发觉自己在思考:他们为了埋葬别人而来,还是为了让自己被埋葬掉?是献身,还是接生?别人,甚至那些近在咫尺、可以和他们交谈的人,看得见他们吗?思索有关他们的问题吗?如果他们答话了,那些穿普通服装的、等得心焦的商人和手里拿着战利品的、神色疲倦的家庭主妇听得懂吗?他们会说些什么?别看那些青年讲的话花里胡哨,充满了乡间的魅力,可是让人听了就忘;思想也转瞬即逝,尽管他们做的梦可能还是那些古老的梦。他们是些时间以外的人——除非他们能找到兄弟会。时间以外的人,马上消失,被遗忘……但是谁知道呢(想到这儿,我浑身颤抖得好厉害,只好倚在一只垃圾桶边)——谁知道呢,他们也许是救世主,是真正的领袖,某种珍贵的东西可能就体现在他们身上?他们手中掌握的东西会令人不舒服,感到是个累赘,对这一点他们很恼怒,因为他们置身于历史领域之外,既没有人赞赏他们的价值,而他们自己也看不到那价值。如果杰克兄弟错了怎么办?如果历史不是实验室实验中的一种力量,而是一个赌徒,那些青年只是他得了负点的一张爱司牌,那又怎么办?如果历史不是一位通情达理的公民,而是一个满脑子狂妄诡计的疯子,而这些青年是他的下手,是他的法宝,是他用来为自己报仇的工具,那又该怎么办?因为他们是局外人,他们跟跳舞的纸娃娃桑博一起躲在黑暗里;跟我倒下的兄弟托德·克利夫顿(托德,托德)一起失踪,东奔西跑,想躲避历史的力量,却不知道应该站稳脚跟,巍然挺立。

一列火车到站。我跟着他们上了车。座位很多,这三个人就坐在一起。我抓住中间扶手站着,向车里看去。在一边,我看见一位身穿黑衣服的白人修女在数念珠,过道那边的车门前站着另一位修女,她全身素衣,外表跟前一个修女一模一样,只是她是黑人,黑脚上没穿鞋。两个修女,谁也不瞧谁一眼,只顾盯着自己的十字架。突然间我笑了起来,许久前我在金日酒家听到的一首歪诗在我脑海中出现:

面包和酒

面包和酒

你的十字架

根本没有我的重……

在前进的火车上,两位修女一直把头低着。

我注视那三个青年。他们坐的姿势也像走路那样端端正正。其中一个过一阵子就看看车窗里自己的影子,用手指弹弹帽檐,另外两个不声不响地瞧着他,互相交换一下含讥带讽的眼神,然后又正视着前方。我随着火车的震动而前仰后合,只觉得头上的风扇把热空气直向我吹过来。我琢磨,我和这几个青年处于什么样的关系?可能跟道格拉斯在历史上出现一样,只是一种偶然。可能每过一百来年,就有像他们,或者像我这样的人在社会上出现,四处飘零,了此一生;然而根据一切历史的逻辑,我们,我,在十九世纪前叶就应从历史上消失,这才合情合理。可能跟他们一样,我也是个返祖现象,一块几百年前早已死去的、从远方来的小陨石,现在之所以活着只是因为光穿越空间的速度太快,我还来不及意识到我的根源就早已变成了铅……这种想法太蠢了。我又注视这几个青年;一个青年拍了拍另一个的膝盖,只见他从里口袋掏出三本卷起的杂志,递出两本,一本留给自己看。那两个拿起杂志一言不发,接着就全神贯注地读了起来。一个人把杂志举得高高的,笔直对着自己的脸。一刹那间我看到一幅栩栩如生的景象:发亮的栅栏、火警龙头、倒在地上的警察、俯冲的鸽群,而在中间的地面上,克利夫顿正朝地上瘫了下来。接着我又看到一本滑稽书的封面,心想,如果克利夫顿还活着,他对他们的了解比起我来要深得多。他一直了解他们。在他们下车前,我仔细地打量了他们一番。下车时,他们双肩摇动,皮鞋后跟上的铁片在车站的短暂寂静中格橐格橐地发出遥远而神秘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