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5/6页)

我想思考一下,但他们不给我时间,一个劲地把我推进了大屋子,并当即用我的新名字将我向大家作了介绍。人人面露笑容,好像都渴望同我见见面,仿佛他们全知道我行将担任的角色似的。大家一个个热情地同我紧紧握手。

“兄弟,你对于妇女权利的现状有什么看法?”一个相貌平常、头戴一顶宽大的黑丝绒圆顶便帽的妇女问道。可是,我还没有开口回答,杰克兄弟就已把我向前推到了一群男人中间,其中有个人似乎对驱逐事件洞悉一切。近旁有一群人围着钢琴在唱着民歌,嗓音洪亮,但并不优美。我们从一群人走向另一群人。杰克兄弟很有权威,大家总是对他彬彬有礼。我心里思忖,他准是个很有能耐的人,决不是大老粗。让布克·T.华盛顿的那一套见鬼去吧。工作我会做,但是,我还是我,不是别的什么人——不管我是何等样人,我决心以奠基人为榜样去处世立业。他们可能以为我在跟着布克·T.华盛顿亦步亦趋呢;那就听他们的便。反正我自己的想法一定秘而不宣。再则,记得我发表演说的那一回,心里实在着了慌,这个事实我非得掩盖一下不可。忽然间,我心里感到乐滋滋的,差点儿失声大笑起来。今后,我得迎头赶上,学会历史科学这个行当。

这时,我们不觉来到了钢琴的近旁,站住了脚步。一个热情认真的年轻人向我询问有关哈莱姆居民区各个领导人的情况。其实,我只知道他们的姓名,但却装作全认识他们。

“很好,”他说,“很好,在未来的这段时间里,我们得和所有这些人共事合作。”

“是的,你说得很对,”我说道,一面转动着手里的玻璃杯,杯子丁当作响。一个宽肩膀的矮个儿一见到我便向其他人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停止弹唱。“喂,兄弟,”他嚷道,“别弹唱了,伙计们,停一停!”

“哦,呃……兄弟,”我说。

“你正是我们所需要的人。我们一直在找你呀。”

“唔,”我说。

“唱个圣歌怎么样,兄弟?要不就来个地地道道、顶呱呱的黑人号子歌吧?像这样:啊,上亚特兰大去吧——以前从没有到过那里,”他唱着,一手握着玻璃杯,一手夹着雪茄,那两只胳膊活像企鹅的翅膀似的从身躯的两侧伸展开来。“白人睡着羽绒床,黑人睡在地板上……哈,哈!怎么样,兄弟?”

“这位兄弟不唱歌!”杰克兄弟不连贯地吼道。

“无稽之谈,黑人全会唱歌。”

“这是不自觉的种族沙文主义的一个不可容忍的例证!”杰克说道。

“胡扯,我就是爱听他们唱歌,”宽肩膀人固执地坚持道。

“这个兄弟不唱!”杰克兄弟嚷道,脸变成了紫青色。

宽肩膀人固执地瞅着他。“你干吗不让他自己说一说他会不会唱歌呢……来吧,兄弟,使劲唱吧!《下山啦,摩西》,”他扯起他那沙哑的男中音嗓门,高声地唱了起来,一面放下雪茄,劈劈啪啪地打起响指。“一路来到埃及的土地上。告诉那年长的法老,让我的黑人乡亲歌唱吧!我维护这位黑人兄弟唱歌的权利!”他挑战般地大声说道。

杰克兄弟看来好像气得快说不出话了;他举起一只手示意叫人。我只见两个汉子从屋子对面迅疾地走过来,粗暴地将那矮个儿带走了。当他们在门外消失的时候,杰克兄弟随后跟着,这时屋内鸦雀无声。

有一会儿,我站在那儿,两眼紧盯着那扇门,然后,转过身子,觉得玻璃杯在手里发热,脸孔仿佛要爆炸似的。为什么大家都在眼睁睁地瞧着我,好像我要对此举负责似的?他们到底为什么都在盯着我瞧个不放呢?我霍地大声嚷起来:“你们怎么啦?连个酒鬼都没见过——”这当儿,过厅里传来一阵宽肩膀人磕磕巴巴的醉话声,“圣路易斯少妇——手指上戴满了金刚钻戒指……”接着,门砰的一声关上,隔断了歌声,弄得一屋子人个个表情尴尬。突然间,我歇斯底里地放声大笑起来。

“他对准我脸上揍了一下,”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他用一码长的猪肠子对准我脸上揍!”——人们弯腰屈背地狂笑着,整个屋子好像也随着接连爆发出来的阵阵笑声而上下晃动起来。

“他扔出一只猪肚,”我大声地说,但好像谁也听不懂我的话。我泪水盈眶,眼前一片模糊。“他跟乔治亚的松树一样高大,”我笑着说,一面转向身边的一群人。“他可真是酩酊大醉了……别弹唱了!”

“可不是,那还用说,”一个人紧张而激动地说道。“哈,哈……”

“喝得烂醉如泥了,”我笑着说。这时,我渐渐恢复了平静,同时发觉,人们沉默、紧张的气氛正在消退,一阵阵响遍屋子的轻快的欢笑声继之而起,又迅即变成一阵哄堂大笑,那一阵杂七杂八的音调,十分强烈,向四外散去。每个人都凑了进来。屋子着着实实地震动起来。

“你们可曾看见杰克兄弟的脸色,”一个人摇晃着脑袋嚷道。

“满脸杀气!”

“下山啦,摩西!”

“一点不假,是满脸杀气!”

屋子对面有个人呛得哽住了喉咙,大伙儿在给他捶背。手绢掏了出来,到处在擤鼻子,拭眼泪。一只玻璃杯啪的一声掉落在地,一把椅子翻倒了。我笑得够呛,死命在控制自己。等我平静下来时,只见他们神色困窘,感激地望着我。欢闹声渐息,然而他们好像一心装作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过似的。他们微笑着。有几个人好像就要走过来捶我的背,握我的手。仿佛我给他们讲了他们早盼着要听的什么,又仿佛我帮了他们一次大忙,而我对此却一无所知。可不是吗,只消瞧一瞧他们脸上的那副神气就得了。我的肚子正在痛,我想走开去,躲避开他们的目光。这时候,一个瘦小的女人走了过来,紧握住我的手。

“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真对不起,”她操着北方口音慢吞吞地说。“真太对不起你了。不瞒你说,我们有些兄弟修养不高,但是他们的心地是善良的。你务必允许我代他向你道歉……”

“哦,他不过是喝醉了,”我一面说一面直视着她那新英格兰人的消瘦脸庞。

“不错,我知道,情况显然是这样。即使我爱听我们的黑人兄弟唱歌,我也从来不会请他们唱的。因为我明白,这样做是很不合时宜的。你到这儿来是同我们并肩战斗,不是供人娱乐。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是吗,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