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天人五衰 第二十四章(第4/7页)

说不定我梦见了彼岸世界。恍惚觉得含有死的时间倏然掠过我和百子两个身穿薄毛衣的高中生如此站立的桥头。情死这一概念释放的性的芬芳从心际飘过。我本来不是希求救助的人。假如需求救助,我想必然是在我丧失意识之后。悟性在这夕阳晚景中渐次腐败之日一定是无比惬意之时。

偏巧,桥西侧有一泓长满青莲的小池。

几乎封住池面的密密麻麻的莲叶,如水母在晚风中浮游。反毛皮革样的洒满胡粉般粉绒绒的绿掩盖了小庐山下的谷底。莲叶对光照轻轻虚晃一下,或印出邻叶的暗影,或勾勒池边一枝红叶细碎的叶荫。所有莲叶都惴惴不安地摇来摆去,竟相朝璀璨的夕空求助,似乎可以听见它们轻轻合诵的经声。

仔细观察莲叶摇摆的时间里,发现其舞姿委实千变万化。即使风从同一方向吹来,它们也并非一齐随风披靡。有的部位不停地搔首弄姿,有的部位则坚决静止不动。一叶向后翻卷,他叶却不相随,兀自左右摇摆,一副多愁善感的风情。有的风轻拂叶片,有的风径入叶底,使得叶的摇摆愈发捉摸不定。如此时间里,晚风终于凉浸浸朝身上袭来。

大部分莲叶,虽然叶心仍脉胳清晰光鲜滑嫩,但周边似已生锈,残缺不全。叶的凋零似乎从点点锈斑开始,随即一发不可遏止。这两天没有下雨,叶心凹处或现出原先积水的褐色圆痕,或躺着一枚枯萎的枫叶。

天光仍亮,暮色却已蚕食上来。我俩交谈了三言两语,脸也紧贴紧靠,但心里觉得好像从地狱的远处彼此呼唤。

“那是什么?”百子害怕似地指着小庐山下面一堆乱线头样的浅红色东西问道。

那是色泽鲜艳的石蒜花丛,活像很不得体地缠了一头红色假发。

“要关门了,请出去吧!”年老的值班员从我们身旁走过说道。

×月×日

去后乐园那天的印象使我定下一个决心。

一个并不足道的小小决心。从这天开始我就受到一种迫不及待的欲望的驱使:我必须结识别的女人。只有这样才能不在肉体而仅仅在精神上伤害百子。

从百子身上发掘某种禁忌,对我既是负担,又是逻辑上的矛盾。何况,假如对百予的肉体性关心乃是理性关心隐蔽的源泉,则我的自尊将毁于一旦。我必须用“自由之爱”的玉笏刺伤百子。

结识女人看来并非难事。放学后我去跳了摇摆舞。摇摆舞是同学家学的。跳得好坏无所谓,只管去跳就是。同学里迫有一人每天放学后都单独去摇摆舞俱乐部跳一个小时,然后才回家吃晚饭,饭后用功准备考试,日程有条不紊。我让这个同学把我领去。他跳罢一个小时回去后,我一个人边喝可口可乐边耐着性子等待时机。这时一个浓妆艳抹的土头土脑的女郎过来搭话,便同她跳了。但这女郎不是我要找的对象。

同学告诉我说,这种场所必定有“吃童贞”的女人。或许被想像成有相当年龄的人,其实不尽然。也有对性教育饶有兴致的年轻女性。这类女性中漂亮的意外之多。其自尊心不愿意使自己成为所谓性高手随心所欲的玩物,而自行充当性教师,从而给小伙子心中留下难忘的印象。对男子纯洁的兴趣也是出于可以因此将其引入堕落与罪孽的快慰。但她们本身显然并不认为这种行为是罪孽,所以其快慰无非是将罪孽转嫁于男性的快慰。同时又意味她们在其他方面原本就已悄然怀有并培育着罪孽意识。其中既有彻头彻尾的乐天派,又有眉宇含愁的抑郁型。虽不能一概而论,但总的感觉她们好像是在身体的什么地方孵化罪孽之卵的母鸡。并且较之卵的孵化,其梦寐以求的更是把鸡蛋狠狠掷向年轻男子的额头。

这天晚上,我便认识了这样一个穿戴讲究的二十五、六岁女郎。她让我叫她阿汀,不知是姓是名。

眼睛大得出奇,近乎病态,嘴唇薄薄的,颇有不怀好意的意味。不过整个脸却充溢着类似暖带柑桔的丰柔。胸口白得肆无忌惮,腿一直漂亮到脚跟。

她的口头禅是“反正那么回事”。不管别人如何刨根问底,她统统以反正那么回事应付了事。

我跟父亲讲定九点回去,只剩下陪女郎吃饭时间。女郎写下电话号码,画了地图,叫我方便时去她公寓玩耍,还说反正过单身生活,无须顾虑。

关于几天后去她那里时发生的事情,我想尽可能说得准确些。这是因为,这类事件往往充满过度的夸张、想像和气馁,而事实本身则歪曲变形。虽说冷静客观的描述也将偏离事实,但若连同眩惑也付诸笔端,就更加落入俗套。我准备将因条件而异的性快感、体验未知那种单纯好奇心的战栗、以及理性与感性混淆莫辨的紧张的不谐调合而为一地传达出来。我打算不遗漏任何一方,正确分类,防止互相侵蚀,恰如其分地移植到自己的体验之中。这对我是相当棘手的作业。

女郎起始好像把我的羞耻心估计得过高了。我再三对阿汀强调自己是“初次”,自然自己也不愿意给对方以弄虚做假的印象;而另一方面,我又不情愿像一般小伙子那样以这种不足自豪的小事讨取某种女性的欢心。这样,势必需要示以微妙的傲慢。但傲慢本身便是隐身于虚荣的羞耻。

女郎看上去交织两种心情,又想使我沉着又要惹我兴奋。总之都是为了她自己。阿汀大概是沙场老手,害怕女方过度的诱导会使男方受挫。这种极为自私的担心既是阿汀甜蜜而克制的温柔的来由,也是她小心翼翼抹在身上的香水气味本身。我从阿汀接纳我的眼神中,看出一台小秤的指针正在颤抖不已。

不言而喻,女郎试图将我的焦燥和淋漓尽致的贪婪的好奇作为其欲望的诱饵,因此我觉得不能容许女郎如此审视自己。虽说这没甚不好意思,但我还是用指尖悄悄按合女郎的眼睑,让她以为我竟是如此怕羞。这样,在黑暗中浑身扭动的女郎想必只会感觉出重重碾压自己的车轮的重量。

不用说,我的快乐刚一开始即告结束。于是我大为舒畅。及至第三回,我才真正得以品尝到所谓快乐之感。

我从中得知:快乐原本是具有理智性质的东西。

就是说,在某种分离尚未发生,快感与意识的融合尚未发生,算计与智谋尚未发生,尚不能像女人清楚俯视自己Rx房那样从外侧明确把握自己快乐的形状的情况下,快乐是不会到来的。不过话说回来,我的快乐委实浑身长满尖刺……

通过习练才得到的感受的原型,原来潜伏在起始极稀薄极短促的满足之中。但得知这点对我的自尊绝非堪可欣喜之事。那最起始的感觉决不是冲动的极致,而是久已筑就的观念的火花。那么其后快乐的理性营造,更多地有赖于哪一方面呢?莫非用缓缓(或急速)崩溃的观念建造一座所谓小型水电站,以其电力一点点积蓄冲动不成?如果那样,我们沿着理性路线抵达动物境地的里程将无限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