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奔马 第三十八章(第3/4页)

本多感到,饭沼得意扬扬说出的这番话的话音刚落,就立即被听话者沉默着的不快给冲垮了,恰似在海边挖掘砂穴,无论怎么尝试,终将被涌上来的潮水冲垮一样。事实上,当饭沼的话音还未落下,沉默的沙子便遮掩住了被阳光照耀得熠熠生辉的水面。本多先看看阿勋,又看了看佐和。阿勋挺着胸脯,低垂着脑袋,佐和则好像偷酒喝似的在自斟自饮。

本多不知道,饭沼是否从一开始就打算把下面的这些话全都说出来。不管怎么说,饭沼害怕沉默下来。

“好吧,上面所说的这些,都还在你能够理解的范围之内。可是阿勋,你要想成为大人,就必须知道更多更多的事情,就必须吞咽下妇人和孺子所不知晓的痛苦体验。在过去的这一年里,你的肉体通过了不如此则不能成为大人的关口,现在,则必须用你的心灵来通过这个关口。

“以前爸爸从未对你说起过,可你想过没有,靖献塾能够如此兴旺,是靠了谁的恩惠啊?”

“不知道。”

“说出他的名字,你或许会吓一大跳。不是别人,正是靠了新河男爵的恩惠呀。你也好,佐和也好,都决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塾生们。这可是塾里的最高机密啊。就连塾里的这些房子,其实也是新河男爵匿名给买下的。当然,我也作了种种努力来回报他的恩情。男爵并没有白白花费这笔钱,否则,在那场责难炒卖美元的风波中,他是不可能安然度过来的。”

本多又看了看阿勋的脸,那张脸却是异常冷淡,丝毫没有惊愕的神色。本多不禁感到毛骨悚然。饭沼不停顿地继续往下说道:

“同新河男爵的关系就是这样的。可在‘5·15事件’的前几天,男爵把我直接找了去。在这以前,每月的钱都是通过秘书悄悄送来的,这次男爵要亲自同我会面,是非常罕见的。

“男爵当时也没说钱数,就交给我一个装着巨款的钱包,说:‘这钱不是为我自己出的,明白告诉你吧,是为藏原武介出的钱。不过,像他那样的人,是不可能出钱来买自己性命的。而我则受到过藏原先生的诸多关照,所以并没有对他说,这么做完全出于我个人的意愿。请你用这笔钱来保证藏原的人身安全。如果这些钱不够还可以出,请你说出来。’于是,我就……”

“爸爸就接受了,对吧?”

“是的,我接受了,因为我被新河男爵关怀先辈的情意给打动了。后来,靖献塾便朝着繁荣、昌盛的方向长足地发展起来了,这你和佐和也都知道。”

“所以爸爸要让我们遭到逮捕,从而保护了藏原,对吗?”

“我知道你会这样想的,这是小孩子的想法。作为父亲,无论接受了多少巨款,在自己的孩子和毫不相干的财界巨头之间,是知道谁更重要的。”

“因此您采取了最好的方法,那就是既救了儿子的命,又保了藏原的命,又还了新河男爵的人情,对吧?”

本多高兴地看到,阿勋的眼睛终于又开始像以往那样燃烧起来了。

“不对!这正是你想法中的浅薄之处。你必须知道,这个世界是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的,只要不到天国去,就无法回避人世间的这种复杂关系。你越想摆脱这种关系,它就越是紧紧地缠绕在你的身上。只有坚守节操,才能不为这种关系所困扰。

“我就不为这种关系所困扰,阿勋。

“在我来说,无论接受了多少钱,你若是想刺杀新河和藏原,那你就去干好啦,大不了事后我切腹陪罪罢了。这点精神准备,我在接受钱款时就有了。商人如果收了钱而不交货,那是欺诈。而国士则不然,钱是钱,信义是信义,这是两回事。钱尽管去花,为了信义则切腹自杀就可以了。事情不过如此而已。

“就是这种精神准备啊,为了让你具有这种男子汉的精神准备,我才敢于说出以上这些话的。出污泥而不染,这才是真正的纯粹。厌恶污浊则不可能办成任何事情,也永远成不了男子汉,阿勋。

“我说到这种程度,你也该明白了吧。之所以让你被捕,并不是为了救藏原的命。不,甚至也不是为了救你的命。如果我认为那时你采取行动、舍生赴死是名垂青史的最好方法,我会很高兴地让你去死的。我没那么做,只是因为我并不那么认为。好吧,刚才也说到了这些,就不再重复了。正因为考虑到你的志向,疼爱自己的孩子,我才下决心让你被捕的。是吞咽着血和泪下这个决心的。是吧,阿峰?”

“阿勋,假如你不感谢爸爸的这番苦心,是要遭报应的呀。”

阿勋默默低垂着头,醉意在他的眉眼间染上了一层朝霞的色彩,搁在暖炉上的手在微微颤抖。

看到这些,本多立刻意识到,从刚才起就一直想向阿勋诚恳进言的是什么了。

那是一句话,是在饭沼冗长而又自私的训话中,只要一有间隙,就会从本多内心里进溅而出的一句话。说出那句话来,可能会使一切全都归于瓦解,也可能会使阿勋因此而觉醒,无所畏惧地奔向充满阳光的辽阔原野……可是,假如只是为了安慰正悲哀地低垂着头的阿勋而说出那句话来,它就会是一句危险的话,或许将会把阿勋生涯中最纯粹的这次苦恼当成这世上最愚蠢的东西……那句想要告诉阿勋的话就是:转生的秘密……本多要把保持至今的秘密,像将买来的鸟儿放生一样让它们拍打着翅膀一齐冲上蓝天。然而,当本多看到再次抬起头来的阿勋面颊上流淌着的眼泪时,他的这个想法也就烟消云散了。阿勋就像被焦虑困扰着的一条身强力壮的狗那样嚎叫似地说道:

“我就是为幻想而活着的,以幻想为目标而行动,也因为幻想而受到了惩罚……我多么想得到不是幻想的东西啊。”

“成为大人后就会得到了。”

“与其成为大人……是啊,或许还是转生为女人更好啊。如果是女人,就可以不用为追求幻想而活着了。对吗?妈妈?”阿勋笑了起来,脸上像是生出了许多龟裂。

“说什么呀?当女人有什么好的?真混账!喝醉了吧,竟说出这种话来。”阿峰生气似的回答。

接着又喝了一些酒的阿勋,很快就把面颊偎依在暖炉上睡着了。佐和小心翼翼地把他抱起,送到他自己的房间去睡。本多原想借这个机会告辞,可又放心不下地跟了过去。

佐和一言不发,细心周到地把阿勋放在了床上。这时,走廊里远远传来了呼喊佐和的声音。佐和起身去后,房间里便只剩下了本多和睡着了的阿勋两人。

睡着了的阿勋由于醉酒而满脸通红,痛苦地喘着粗气。尽管是在睡梦中,他的双眉依然威风凛凛地紧锁着。忽然,本多听见阿勋一面翻身,一面含混不清地高声说着梦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