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奔马 第三十七章(第5/8页)

他匆匆忙忙地借口说还要复习功课,这就要告辞,可从他的脸上却可以明显看出这是撒谎,根本不像是平常的阿勋君。我一面极力挽留他,一面接过了小木桶,便进去通知父亲。父亲爽朗地命令道:“就说让他进屋来。”

当我匆匆赶回大门口时,阿勋君正要溜走。我慌忙追到门外,想要向他问明事情的原委。

阿勋明明知道我在后面追赶着,却连头也不回一下,步子也不见放慢。

追到白山公园面前,我喊了声“你生什么气呀”,他这才终于停下脚步,回过身来,脸上像是难为情似的泛起了僵硬的微笑。后来,我们就迎着寒冷的夜风,坐在白山公园的长椅上谈起话来了。

我问他那个运动筹划的如何了。因为在此以前,他和同伴们在我家也曾议论过“日本照这样下去可不行”,我也时常用牛肉火锅招待他和他的同志们。我想,阿勋君最近一次也没来我家,大概是忙于运动的缘故吧。

于是,阿勋君阴沉着脸,缓慢而痛苦地说道:“我到这里来,其实就是想对你说说那个运动的事。可一看到你的脸,想到以前在你面前曾经说了那样的大话,就羞愧得什么也说不出来了,这才想溜回去的。”

打听过后我才知道,原来运动在我所不了解的这段期间内,已经发生了激烈的变化。其实大家都是为了掩盖自己的恐怖,同时试探同伴的勇气,相互之间才说得那样慷慨激昂的。由于这种过激的言辞引起恐惧而离队的同志与日俱增,剩下的少数人却硬要打肿脸充胖子,明明实施行动的勇气越来越小,可在言辞和计划中还要梦想制造流血惨案,以至最后彼此都无法收场。由于谁也不肯在口头上示弱,因而从开会的情形来看,确实要让人大吃一惊,可实际上谁也没有实施行动的胆量。但尽管如此,也没有一人敢于承担胆小鬼的恶名而提议中止计划。事态如果就这么发展下去,被卷进去的危险程度势必将要增加,大家也将会稀里糊涂地去干违背自己意愿的事。虽然自己身为负责人,可就连自己也不想再干下去了。今天晚上就是来求出主意的,看看有什么停止实施计划的好办法……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费尽口舌劝他中止行动,而且还说,正是敢于下这种中止行动的决心的人,才是真正的男子汉。虽说同志们一时不能理解,但一段时间后,他们一定会明白这一切的。况且,为国尽忠的方法还有很多。如果需要的话,我愿意以女人之身去说服大家。可阿勋说,我出面反而会更麻烦。我也觉得这话有道理,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走到白山神社的神殿前临分手时,两人都作了祈祷。随后阿勋爽朗地笑着说:“啊,被你这么一说,心里畅快多了,也不想再干下去了。这几天里找个机会,向大家宣布中止行动。”这样,我也多少放下心来了,可内心深处却仍然积存着不安。

写到这里不禁又兴奋起来,今天晚上又要睡不着了。父亲寄以厚望的那样优秀的青年,倘若有个闪失,说得夸张一些,甚至是日本的一个巨大损失。今晚心情郁闷,和歌也写不成了。

就念到这里。这些肯定都是你写的吗?

槙子:是的,是我写的。

本多律师:没有后来经过添加和修改的地方吧?

槙子:您也看到了,一处也没有。

审判长:这么说,据你看来,那天晚上被告饭沼完全放弃了犯罪的意图,是吗?

槙子:是的。是这样的。

审判长:饭沼对你说了行动的日期吗?

槙子:不,没有说过。

审判长:当时你不认为,他是在特意对你隐瞒吗?

槙子:因为他已经断然取消了行动,也就不需要再把以前决定的行动日期告诉我。平常他就是个老实人,如果说了谎,我相信自己一眼就能看出来。

审判长:你和被告的关系那么亲密吗?

槙子:是的,简直就像姐弟一样。

审判长:既然你们相处得那样亲密,而且又像你在日记中流露出的那样仍然感到不安,在那之后你为什么没有暗中奔走,使他们中止行动?

槙子:我认为,女人出面反而会把事情弄糟,所以只是祈求神佛保佑。正在这个时候,听到了被捕的消息,当时感到大吃一惊。

审判长:当天晚上的这些话,对你父亲说了吗?

槙子:没有。

审判长:那么重大的事情,况且事态又有了变化,对你父亲说说不也是很自然的吗?

槙子:那天晚上回到家里后,父亲什么也没问。而且,父亲是个军人,平常非常看重年轻人的热诚,所以我不想让父亲知道阿勋君变心的事,否则一定会伤害他对阿勋君的一片爱心。况且我还想,就是我不说,父亲早晚也是会知道的,因此就把这件事藏在了心里。

审判长:检察官有什么需要讯问鬼头证人的吗?

检察官:没有什么。

审判长:那么,证人可以退庭。辛苦了。

——槙子行了一个礼,系着博多产白色腰带带结的后背转了过去,看都没看被告那边一眼就走开了。

……阿勋紧紧握着拳头,拳头眼里热汗淋漓。

槙子作了伪证!作了极为大胆的伪证!万一伪证被发现,不仅要被追究伪证罪,根据情况甚至还要被看作为主犯的同案犯。槙子却不顾这些危险,作了阿勋明明知道是谎言的供述。

在请槙子作为证人出庭作证时,本多恐怕也不知道那是谎言。因为,本多总不至于冒着职业上的危险,与槙子一起干这件事吧。如果是这样的话,本多也一定毫无保留地相信了槙子日记中的记述!

阿勋只觉得大地塌陷了下去。为了不使槙子被追究成伪证罪,自己必须牺牲最最珍贵的“纯粹性”!

假如那天晚上槙子真的写下了这样的日记(看来这一点是无可置疑的),她为什么要在分手后不久,把那样美丽而又悲壮的诀别,竟篡写成如此丑恶的场面呢?这个变化是出于恶意呢,还是因为她那不可理解的自我冒渎?不,也许不是这样。那天晚上分手后,聪敏的槙子一定立即意识到了今天将要发生的一切,为自己作为证人出庭这个时刻而做了准备。为什么?毫无疑问,只是为了拯救阿勋!

阿勋认为显然是槙子告了密,可又转念想道,法院是不会特意让直接告密的人来充当这类间接证据的证人的。假设槙子是公诉事实的告密者,那又与今天这些否定事实的伪证内容明显相互矛盾。随着心脏的剧烈跳动,阿勋眼前一幕幕地反复浮现出令人不快的想像的画面。让阿勋感到瞬间慰藉的,是可以从这些画面中,扔掉那张绘有密告者槙子的画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