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14(第4/5页)

“长年累月,在这类人心中,相对于他们的黑人兄弟,他们唯一的优势便是皮肤的颜色。他们一样肮脏,他们身上一样有臭味,他们一样贫穷潦倒。时下,他们得到的比他们这辈子拥有过的都要多,他们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教养,他为自己洗刷了每一项污名,但他紧紧抱着残存的恨意无所事事……”

芬奇博士起身加了些咖啡。琼· 露易丝望着他。好家伙,她心想,我自己的祖父就参加过那场战争,杰克叔叔和阿迪克斯的爸爸。他是独生子。他看着尸体堆积成山,望着鲜血汇成小河,流下希洛山……

“好吧,斯库特,”她的叔叔说,“瞧,此时此刻,一种和这儿格格不入的政治哲学正强加于南方,南方不愿意接受——我们不知不觉陷入了相同的泥潭。毫无疑问,历史正在重演,毫无疑问,人最不可能在历史中寻找教训。我衷心希望,这将是一次相对没有流血的重建。”

“我没明白。”

“看看这个国家其余的地方。照南方的思路,那些地方早已覆亡。相沿成习的古老的财产观念——人们拥有的产权和对该财产所负有的责任——几乎已废绝。人们对政府职责的看法发生了变化。无产者崛起,要求并取得了他们应得的份额——有时比他们应得的还要多;有产者受到限制,不许得到更多。保障你免于晚景凄凉的不是你自发的努力,而要靠政府——政府说,你赡养自己我们不放心,所以我们会替你积蓄。所有这类稀奇古怪的小事,已构成这个国家政府的核心。美国是一个原子时代的美丽新世界,而南方才刚开始它的工业革命。在过去的七八年里,你有没有环顾四周,发现这里新增了一个阶级的人?”

“新增的阶级?”

“天哪,孩子。你身边的佃农到哪儿去了?去了工厂。你身边的田间雇工到哪儿去了?也去了工厂。你难道不曾察觉,在镇的另一边,住在那些小白屋里的人是谁吗?梅科姆镇的新兴阶级。就是那些和你一块儿上学、在小小农场长大的男孩女孩。你自己的同辈。”

芬奇博士抽了抽鼻子。“那些人在联邦政府那儿很吃香。政府借钱给他们盖房子,因为他们在政府的军队中服役而向他们提供免费教育,出钱让他们安度晚年,在他们失业时保证他们几周的生计——”

“杰克叔叔,你是一个愤世嫉俗的老头。”

“愤世嫉俗,少来。我是个健康的老头,从宪法出发,不信任大剂量的家长式统治和政府管理。你的父亲也一样——”

“倘若你告诉我,权力导致腐败,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我会把这杯咖啡泼到你身上。”

“对于这个国家,我唯一担心的是,有一天,政府会面目可憎到把地位最卑微的国民践踏在脚下,这样的话,在这儿生活就很没意思了。放眼这陈腐的世界,美国唯一仍举世无双的地方在于,一个人的头脑可以决定他能走多远,或者假如他想下地狱也可以,但那样的日子也不长了。”

芬奇博士露齿一笑,神似一只友好的鼬鼠。“墨尔本子爵曾经说过,政府真正的职能是防止犯罪和维持契约关系,对此我想添加一项,因为我不情愿地发现我生活在二十世纪:制定共同防务。”

“那是一个含糊的说法。”

“的确是。这留给我们非常多自由发挥的空间。”

琼· 露易丝把手肘搁在桌上,用手指梳理头发。他有问题。他在审慎地向她做出某种雄辩无声的申诉,他在故意回避主题。他在这点上过分简化,在那点上一语带过,回避躲闪,声东击西。她想知道原因。这么容易就听信他,被他的话所哄骗,如沐春风,她甚至注意到他略去了意味深长的手势和通常谈话中接二连三阵雨般的“哼”和“哈”。她不知道他忧心如焚。

“杰克叔叔,”她说,“这和中国的鸡蛋价格有什么关系呢?你很清楚我的意思。”

“嚯。”他说,他的双颊泛红,“变聪明啦,你?”

“聪明得足以知道,黑人和白人之间的关系比我这辈子见过的都糟——对了,你没有一句提到他们的关系——聪明得足以想搞清是什么让你高尚的姐姐有如此的举动,聪明得足以想搞清我的父亲到底出了什么事。”

芬奇博士紧握双手塞在颏下。“人的降生是最讨厌的事。乱成一团,极其痛苦,有时还有风险。总是血淋淋的。文明的诞生也是一样。南方正在经历它最后的阵痛。那将催生某些新的局面,我不确定是不是我中意的局面,但我是等不到亲眼看到的那一天了。但你能看到这一天。像我和我哥哥这样的人已被淘汰,我们不得不退场,可遗憾的是,我们将带走这个社会有意义的东西——这里面有某些可取之处。”

“别再胡搅蛮缠了,正面回答我!”

芬奇博士站了起来,倚着桌子,望着她。法令纹从他的鼻子迸裂至嘴边,形成一个刺目的梯形。他的眼中怒火四射,但他的声音仍保持平静:

“琼· 露易丝,一个人被枪指着的时候,他会捡起他能找到的任何武器来自卫,不管是石头、柴火还是公民议会。”

“这不是答案!”

芬奇博士闭上眼睛,又张开,低头俯视桌子。

“你一直在和我兜着某种精心策划的圈子,杰克叔叔,我以前从未见过你这样。一直以来,不管我问你什么,你总是给我一个直接明了的答案。这次你为什么就不呢?”

“因为我给不了。我既没有能力也没有责任这么做。”

“我从没听过你讲这样的话。”

芬奇博士张开嘴,然后又合拢闭上。他拉起她的手臂,领她走到隔壁房间,停在镀金框的镜子前。

“看看你自己。”他说。

她看着镜子。

“你看见了什么?”

“我自己,还有你。”她转向她叔叔的映像,“你知道,杰克叔叔,你在某种程度上帅惨了。”

她看见有一霎那,最近这一百年的岁月镇住了她叔叔。他似是而非地点点头,像是在表达谢意,又像是表示赞同。“谢谢你的美言,小姐。”他站到她身后,紧握她的肩膀。“看看你,”他说,“对你我只能说这么多了。看看你的眼睛,看看你的鼻子,看看你的下巴。你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了我自己。”

“我看见两个人。”

“你是指假小子和女人吗?”

她看见镜子里的芬奇博士摇摇头。“不——哦,孩子。是有,没错,但我说的不是这个。”

“杰克叔叔,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决定躲进烟雾弹里……”

芬奇博士挠挠头,一撮花白的头发竖了起来。“我很抱歉,”他说,“去吧。去做你打算做的事。我无法阻止你,我也不该阻止你,罗兰少爷注,但情况是如此混乱、危险。一项如此血腥的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