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6/10页)

他看我看了好一会,然后摇摇头。“我不知道该怎么评论你,布西诺。从你扭曲的四肢和肥大的脑袋看来,你是个傲慢的小混蛋。你知道阿雷蒂诺过去怎么说你吗?他说你的存在是对罗马的考验,因为你的丑陋比它所有的美丽还要真实。我奇怪他怎么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你知道的,他也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当他最后一次发布预言、咒骂教皇时,也说了的。”

“他也刚好不在这里。否者现在两边的人会放火烧他的鸡巴。”

阿斯卡尼约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头慢慢趴到桌子上,仿佛这一切对他来说不堪承受。曾经,人们能在深夜发现他俯身在机器之上,匆忙地搬弄那些油墨未干的传单,让城中人知道城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当时他也曾一直喜欢印制那些传单;我敢说那让他觉得自己也有份参与到城里的政治生活去。但监房的恶臭已经掏空了他的热切,让他充满痛苦。他发出一声闷哼,站了起来。“我得走了。”但他还在颤抖。

“你可以留在这里,至少再留一会儿。”

“算了,我不能……我,我要走了。”

“你要回去印刷作坊?”

“我,我不知道。”这时他站起来,转身便走,异常紧张,战战兢兢,眼睛四下扫视。外面,我们邻居的惨叫已经变成凄恻的呻吟,时断时续。“等这些事情结束,你知道我想做什么吗?让我臭烘烘的身体离开这里,在别的地方另谋生计,为我自己好好过日子。”

但我们身边的好日子正在流逝。他再一次环顾房间。“你应该跟我走,布西诺。你懂心算,那些变戏法的手指用来排版会很灵活的。考虑一下。就算你能渡过这个难关,再漂亮的婊子也只能红几年。我觉得这对我们都合适。我有钱,凭你对偏僻道路的了解,我敢说今天晚上,你能找到一条路让我们安全地出去。”

屋里传来一阵声音。有人起来了,在走动。我还没来得及回答,阿斯卡尼约已经在房门口了。他又是浑身冒汗,呼吸粗重。我把他送到大门,因为从某种意义来说,他算是我的朋友,我告诉他一条密道,穿过圣灵堂大门,附近就是城墙。那里昨天还是城墙,但现在是个洞开的裂口。如果他能走到那边,也许还有机会。

外面,广场上漆黑一片,空荡荡的。“祝你好运。”我说。

他低头贴着墙面走,眼见他转过街角,我想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心下一阵难过。

我回到厨房,发现有件东西摆在地上,就在桌子下面。那件东西肯定是他站起来要走时从衣服里面掉下来的。我蹲下身,拿起一个布袋。袋里滑出一本小书,猩红色的,封着皮面:彼特拉克[6]的十四行诗。封皮很完美,装饰着黄金字母,书角包着白银,还有一个精美的锁头,锁上面有一排数字。这可是有学问的人收藏的东西,它会给任何出版商在一座新城市带来声望。我本想追上他,但外面的石板路传来了脚步声。结果,我刚把它藏进衣服,小姐就在门口出现了。

她裹着一件丝绸袍子,头发凌乱不堪,散披在身后,嘴角的皮肤被那个队长的胡茬扎得又红又肿。但她的眼睛足够明亮。她有些了不起的天分,其中之一就是喝酒时,装得跟身边的人喝得一样多,所以,等到他们的情欲早就被酒精消解之后,她的头脑依然清晰。

“我听到有声音,”她见到厨房一片狼藉,说,“谁来过了?”

“阿斯卡尼约。他从贾巴蒂斯塔的画室逃走。画家被抓走了,画也被毁啦。”

“啊?那马肯托尼约和他的印刷作坊呢?有他们的消息吗?”

我摇摇头。

“啊,我……”她到桌子旁边,坐在他的位子上,手掌朝下,按在桌面上。她的脑袋慢慢左右扭动,舒展脖子,似乎她刚睡了很久醒来。这个姿势我很熟悉,从前每当要接待重要客人或者夜色已深,她常常喜欢让我爬到凳子上,按摩她的肩膀。但今晚她不想。“阿德里亚娜在哪里?”

我指了指食品储藏室。“和双胞胎缩在里面。他们全都还是处子之身。但我不敢说还能保持多久。我们的队长怎么样?”

“睡一会醒一会,手舞足蹈的,好像还在打仗。”她停下不说。我没问。我从来不问。我觉得,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常常主动告诉我。“你应该看看他,布西诺——他真是一个西班牙人。太过关心自己的威望,紧张得变脆弱了。也许权力害了他。我想他当首领这么久了,如果有人来顶替他,他恐怕会很高兴。”她微微笑起来,但是笑容中没有情感。我在厨房听到的惨叫声,也肯定穿过卧房的百叶窗传到了她耳里。“污垢外表之下的他很年轻,我担心他保护不了我们多久。我们必须尽快和枢机主教取得联系。那是我们唯一的希望。其他人可能是些说变就变的朋友,但如果他还活着……他在元老会很是支持查理八世的事业,这个君主的部队有足够的理由善待他——我敢肯定他能帮到我们。”

我们隔着桌子,彼此相望,不用说,我们两人都在衡量得失。

“既然这样,我现在就走,”我说,因为我们都知道没有别的人能去了。“如果我走快点,或许能在天亮前赶回来。”

她朝旁边看去,似乎仍没有拿定主意,然后她的手伸进衣服,再将拳头放在我前面的桌面上。她松开手,露出几颗红宝石和祖母绿——它们本来是镶嵌着的,她将其撬出来,使得它们边缘有点瑕疵。

“跑腿钱。拿去。这些珠宝是你的了。”

现在广场很安静,我们的邻居要么是死了,要么是嘴巴被塞得更加严实了。在我周围,罗马正处于烈火与黎明之间;部分城区像火热的煤炭,在黑暗中发出光芒;阵阵黑烟朝东而去,向着的却是一片灰白的天空,预示着又一个杀戮的好日子即将来临。我学阿斯卡尼约那样走动,紧贴地面和墙壁的边缘,然后冲进了宽敞的街道。我经过几具阴沟中的尸体,有一次,身后有个声音响起,但听不清来源,可能是有人做噩梦发出的喊叫。沿街往下走,阴暗中有个人影朝我滚过来,看他动作,似乎是被吓坏了,没有见到我。他擦身而过时,我见到他紧抓着衬衣,手中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可能是他自己的内脏。

枢机主教的公馆在帕勃里斯路,城里人喜欢聚集在那里,张大嘴巴围观盛大的宗教游行前往梵蒂冈,鼓掌致意。这里可都是高尚的街道,人们得衣冠齐整才能从中走过。但越是富裕,灾难越是深重,而尸体的臭味也越重。借着微明的晨光,能看见到处都是身体,有些体残肢缺,纹丝不动,有些抽搐扭曲,轻声呻吟。一小队人有条不紊地穿过这片劫后之地,像乌鸦啄食眼珠和肝脏般,搜索残余的钱物。他们太过专注于自己的事情,没有注意到我。要是罗马不是战场,还是原来的罗马,那我上街时得小心很多。虽然我身形像小孩,人们还是老远就能看到我摇摇晃晃走路的身影;而他们在见到我衣服的金边之前,会对我做出各种各样残酷的恶作剧,有时即使见到之后也是如此。但那天早晨,在战争的混乱中,我看上去只是个小个子,因而既不会让人觊觎,也不受别人的威胁。但我觉得这不足以解释为什么我没死。因为我沿途见到有很多小孩被串在刺刀上,或被劈成碎块。这也不是由于我的聪明才智,因为我跨过各色人等的遗体,从衣服——或者从遗留下的东西——判断,他们中有一些人的地位或财富,是我一辈子所不能企及的,可惜他们的天赋再也派不上用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