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就好(第4/7页)

古汉已经年过半百,没有很强的性欲望,但是架不住周围的人劝他要做好事、帮助别人,于是他也登记要求组成新家庭。他现在看起来完全是个正常人。他的字写得好,又会算账,就在市自来水厂当个书记员。但是,这并不是一份固定的工作。大家不知道他的来历,领导也不放心录用一个家庭背景不清楚的人。所以他做的是计件工作,主要是抄抄写写。

新娘很快就找到了。她叫刘珊,是一位不到四十岁的小个子妇女,在地震中失去了丈夫和两个女儿。两人在市民政局的一个婚姻介绍所里见面的时候,她没有问古汉任何问题,只是注意地看了他一眼。她的圆脸柔软光滑,纤小的身材让他想到一颗竖立的子弹,可能是因为她的熘肩膀和穿了一条厚厚的棉裤的缘故。

“你同意和他结婚吗?”第二天下午当两个人又到介绍所见面的时候,一个上年纪的女干部问刘珊。她默默地点点头。女干部转向古汉,问:“你呢?”

他咧开嘴呵呵笑起来。女干部说:“你寻思你多走运,对不?看她多年轻,多漂亮。”

他又笑了,两人的婚姻就这么定了。女干部龙飞凤舞地为他们填写了一份闪着亮光的大红结婚证书。“你们要互敬互爱。”她严肃地说,露出嘴里两颗破损的牙齿,“田果同志、刘珊同志,祝你们白头到老。”

和其他男人相比,古汉是个不错的选择:他看起来很斯文,结实,有文化。对他来说呢,刘珊是个好女人。她在市里的一个百货商店当会计,一定会理家过日子。她说话轻声慢语,一定是好脾气。她手小纤细,一定心灵手巧。她的耳垂肉厚,一看就是有福之人。一句话,从各方面衡量,她都是好妻子的材料。政府分配给这对新人一个新建的棚屋和一个名叫苗苗的四岁男孩。因为有了苗苗,政府额外补助这个家庭二十四元钱。

到了星期六,古汉和刘珊参加了在民政局对面的一个大帐篷里举行的集体婚礼。二十一对男女中绝大部分是中年人,当天晚上正式结婚成为夫妻。帐篷的入口处点燃了两挂鞭炮,然后司仪一个一个宣布新郎新娘的名字。锣鼓唢呐笙管大吹大擂一阵之后,新婚夫妇齐声高唱《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和《感谢亲人解放军》这两首歌。泰福市副市长是一位戴金边眼镜的瘦小男人。他简单地讲了几句话,代表市领导祝福新郎新娘。讲话之后,他发给每对夫妻一口饭锅和一只水壶作为新婚礼物。

但是,这场婚礼没有通常应有的欢乐和热闹的气氛。绝大多数的新娘表情严肃,有几个新郎站在那里抱着肩膀一动不动,好像是来看热闹的。有的新郎根本没有碰用盘子盛着的传到他们面前的“大前门”香烟。帐篷中的空气雾蒙蒙的,令人有些喘不上气来。几个气球懒洋洋地飘动着。只有孩子们看见折叠桌子上摆着那么多的糖果,兴奋地蹦着跳着。

“恭喜恭喜。”副市长大声对刘珊说。

她的手颤抖着,杯子里的苹果酒也洒了出来,染红了副市长的裤腿,溅在他的皮靴上。

古汉赶紧走上前去抓住她的胳膊,微笑着对副市长说:“市长同志,真对不起。她是喝多了。”

“我明白。”副市长面无表情地说。

古汉慌忙把他的新娘拉到一边。在所有的新郎当中,只有他显得最高兴。有些人不由地瞪他两眼。

一个小时不到,一多半的新婚夫妇已经走了。乐队成员把乐器收十起来也准备离开。茶水摊前的一个老头嘟囔着:“还没一顿饭的工夫长呢。我的板凳都没坐热。”

古汉和刘珊回到他们的棚屋的时候,苗苗已经在他的怀里睡着了。他们给孩子脱下卡其布的上衣和裤子,把他送到炕上。一个街道居委会的老大妈已经替他们把炕烧热了。

古汉坐在屋里唯一的椅子上看着刘珊。她正在屋角放着的一个黄脸盆里用热水洗脸。她的头上冒出几缕白色的蒸汽,胸膛在红色的毛衣下面微微起伏着。他默默地站起身,走过去,手掌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胸口有些发紧。

她用湿毛巾打掉他的手,转过身来,目光黯淡,几滴眼泪挂在脸上。“别碰我!”她叫起来。

“这是咋的了?”他吃了一惊。

“我今晚上不能做。”

“做啥啊?”

“你知道。”

“那为啥?”

“我不能。”

“行了,我可是等了很长时间了。”他不怀好意地笑笑。

“我不能做那事。”

他一脚踢开了一个崭新的搪瓷尿壶,那是街道居委会送来的结婚礼物。“那你干啥要同意结婚呢?”

她转身看看熟睡的孩子,苗苗没有被惊醒。她低下头,突然抽泣起来。古汉吓坏了,他一只胳膊搂住她的肩膀,轻声地问:“刘珊,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你要不愿意,我可以等。别害怕,我不是个浑人。”他亲吻着她的脸颊,注意到她的睫毛很长,在她的下眼皮上留下一道细微的阴影。

“我不是害怕。”她闭着眼睛哽咽地说,“我就是心里难受得慌。我家里人的脸总在我脑子里打转。我在你脸上看到他,你说话的声音也让我想起他。噢,我想他们啊!可我连他们的一张相片也没有啊。”

古汉也难过起来,说:“好了,别哭坏身子。你心里难受就跟我说,我会帮你的。”

但是,她的抽泣越来越厉害,停不下来。她趴在孩子旁边,把脸埋在一个枕头里。他想安慰她,可又不知道说啥好。他沉默着坐了几分钟,脱了衣服,钻进被窝,用被子蒙住头。

她一直哭到深夜。

结婚前,刘珊问了古汉几个问题,他一个也答不上来。他甚至说不出自己的准确年龄,只是说:“我大概有五十岁吧。”连他以前的家庭他也说不清楚。隔壁住的严大婶对刘珊说:“他该不是用的假名吧?”他只说从前的家里人都在地震中被砸死了,但是从来没有对失去家庭流露出丝毫哀伤。更出奇的是,他总是睡得十分香甜。不像其他新婚夫妇在头几天中会哭上几个钟头。兴许他根本就没有失去任何亲人,原本就是一个赤条条的光棍,因为地震倒捡来了老婆孩子。

苗苗一开始就叫古汉叔叔,但是叫刘珊妈妈。他晚上要和妈妈睡觉,把他唯一的玩具—一个小战斗机放在枕头旁边。他的皮肤挺黑,圆脸蛋肉乎乎的。他的手脚都生了冻疮,每天晚上刘珊都用温乎的辣椒水给他洗手洗脚。孩子疼得直哭,但还是继续让她洗。很快,苗苗的伤口上结了痂,刘珊叮嘱他不要用手去抠,这样好得快。苗苗的户口卡上显示:他的父亲是卡车司机,母亲是纺纱女工,两口子生前都在一个纺织厂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