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难寻(第4/4页)

“没问题。”小窦吐了口唾沫,把虎头戴在自己脑袋上。

余导演的手指夹了根没有点燃的香烟。他举起手喊:“开始!”

老虎爬进草丛,摇摆着屁股还挺自在。沪平纵身跳到老虎背上,口里高喊:“我打死你!”他左手抓住虎额,右拳狠狠地砸在虎头上。

“妈呀!”老虎尖叫起来,“他要打死我了。”

沪平一拳比一拳狠,直打得老虎东倒西歪,一头栽到地上。我们正要上前拉开沪平,余导演制止了我们。老闵笑得前仰后合,双手捂住肚子,迭声地叫唤:“哎呀,哎呀,我的妈呀!”

这时候沪平勐掴虎脸,又在上面吐唾沫。可怜的畜生尖叫着:“饶命啊!大爷饶命啊!”

“沪平可把人家打坏了。”老冯说。

“不要紧的。”余导演安慰着他,一边又转向摄影师说,“拍下去,不要停机。”

我说:“他要是把小窦打残废了,咱们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你他妈的少在这儿盼丧!”导演恶狠狠地瞪我一眼,吓得我再也不敢吭声了。

沪平终于从虎背上下来了,老虎已经一动不动。但是他开始疯狂地踢打老虎的肋骨、头、脖子。他的大头皮靴踢得砰砰作响,嘴里骂着:“踢死你这纸老虎,老子要让你见阎王!”

这个场面把大家都吓坏了。小窦已经毫无声息。沪平走到一边,抓起一块香瓜大的石头,念叨着:“老子要砸扁了你这个假货。”

我们赶紧跑过去抓住了他。

“你他妈的还没完了!”卫生员指着沪平的鼻子骂,“你把小窦的屎都打出来了。”

沪平好像根本没听见,还在挣扎着要去砸老虎。五个小伙子才制住他,从他手里夺下石头,把他拖走了。沪平一边走一边喊:“我又打死一只勐虎!我是真正的打虎英雄!”

“去你妈的吧!”余导演说,“你打不了真老虎,我们给你个人打打。”

我们赶忙把虎皮从司机的身上剥下来,他已经失去知觉了。他的嘴唇被打破了,嘴和眼睛都在往外淌血。

老闵还在咯咯地笑着,往小窦的脸上喷了点凉水。过了一会儿,小窦睁开了眼睛,呻吟着:“救……救命……”

卫生员给他包扎好伤口,要我们立即把他送往医院。但是谁会开卡车啊?老冯搓着手说:“妈的,全乱套了!”

我们派出一个小伙子去找电话,让单位里再来一个司机。这时候,小窦的血止住了,已经能够回答问题了,只是每隔几秒钟都会疼得直哼哼。老闵在小窦头上挥动一根带叶子的树枝赶着小咬和苍蝇。沪平一个人坐在驾驶室里,又累又无聊,打起了瞌睡。导演和制片主任正躲在灌木丛里说话,我们大家都懒洋洋地躺在草地上抽烟、喝汽水。

足足等了一个钟头,另外一个司机才骑自行车到达。我们一看见他就欢呼“毛主席万岁!”—虽然咱们的伟大领袖五年前就逝世了。

到了医院,我们把小窦送进急诊室。医生在给小窦缝伤口的时候,我和卫生员陪着沪平回到他的神经科病房。沪平流着眼泪对我们说:“我向毛主席保证我不知道小窦就是老虎。”

经过精心地剪接,重拍假老虎的场景同其他的重拍镜头大致吻合。虽然镜头晃动得好像摄像师在打摆子,但是省里的许多领导审看了修改后的打虎这段戏后都予以表扬。东北地区几个省市的电视台已经开始重播这个电视剧。我们听说北京的中央电视台也要播放。大家巴望着这个戏能在全国评奖时得个大奖。余导演保证说,如果我们的《武松打虎》能够进入决赛,他就请大家吃海鲜,如果它获奖的话,他还要请求市政府给我们每个人涨工资。

司机小窦和沪平还都在医院里躺着。领导指派我代表剧组其他成员每个星期到医院里看他们一次。医生说小窦的脑震荡快好了,不久可以出院。但是沪平的情况不太好。医院决定一旦精神病院有床位就把他转过去。

昨天,我吃过午饭后又去医院探视,手里提着一网兜红玉苹果。我在医院的病人娱乐室找到了小窦。他一个人坐在那里摆弄一盘象棋。他的气色不错,上嘴唇缝合的伤口好像还没好利索,他只要张嘴就感到疼。

“小窦,今天觉得怎么样?”我问。

“还行。多谢你来看我。”他的嗓音比从前好听了许多,好像是另一个人在说话。

“头还疼吗?”

“有时候嗡嗡的像个马蜂窝。到了夜里太阳穴就开始疼。”

“医生说你很快就能出院了。”

“我别的不指望,只要还能开汽车就行。”

我听了非常同情他。小窦还不知道另外一个司机刚刚带了个徒弟,早晚是要取代他的。虽然来之前领导吩咐只能给小窦一半的苹果,另一半给沪平,我却把所有苹果都留给了他。小窦是个单身汉,在木基市也没有家人。沪平在城里还有两个姐姐。

沪平坐在他的病房里。他外表看起来没有问题,可是那种王子的风度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刚练完武术回来,还在喘着粗气。他用一条肮脏的白手巾擦擦脸。他的手背上斑斑点点地散布着伤疤、疮痂、裂口,肯定是击沙袋留下的印记。我告诉他,剧组收到写给他的三百多封观众来信,但是没有透露这些信大部分都是年轻妇女和女孩子写来的。其中还有人给他寄来了糖果、巧克力、葡萄干、书、钢笔、漂亮的日记本,甚至还有她们自己的照片。我真不明白,为啥一个人都快成废物了,可他在公众眼里却越来越有光彩。

沪平像个傻子一样冲我笑笑:“这么说观众仍然认为我是一个打虎英雄?”

“那当然。”我说完赶忙把头转到别处。双层玻璃的窗户外面,积雪的院子显得空荡荡的。几个孩子在堆雪人,雪人的脖子上围了一条橘黄色的头巾。孩子们的嘴里喷着热气,叽叽喳喳得像麻雀。他们敞开着棉袄的扣子,无忧无虑地嬉闹着。

沪平摸摸胡子拉碴的下巴,又咧嘴笑了。“这个不假。”他说,“我是打虎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