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第5/6页)

“我不知道。”

“猜一猜。”

“一百美元?”

“要是这样,明天他们会把中央公园的狮子从笼中放出来的。你猜我究竟能挣多少?”

“我说不上。”

“一个出租汽车司机挣得比我多,这是事实。我老婆的兄弟是个出租汽车司机,他住在丘园,他可不好惹,先生,这些出租汽车司机都不好惹。上星期一晚上下着雨,我咒骂这鬼天气,我搭了一辆出租汽车,我整天泡在马萨诸塞的牛顿,通常我并不走那么远,但早晨在火车上我对自己说,乘下去,再跑得远些,会有转机的。我知道我在自欺欺人,我甚至赚不回我多花的车费,但我还是往前走,到晚上我身边还有两箱,所以当一个司机在中央站停车时,我心中仿佛有个精怪在对我说,上车。我甚至把灯泡往里一扔,也顾不得它们是否会被砸碎。那司机说你要干什么?伙计,皮座位要割破的,这些座位是崭新的。不,我说。耶稣基督,他说,一些坏蛋。我上了车,并给了他我的皇后街地址,这样可叫他免开尊口,但没如愿。在行车路上,他左一个耶稣,右一个基督,没完没了的。汽车里很热,我打开了窗,他回过头来说你要干什么,让我着凉?我那该死的感冒刚刚好……”利奥醉眼朦眬地瞧着我。“这个城市疯了!假如我有一丁点儿钱,我立刻就离开这里。我要到加利福尼亚去。那里很亮,不需要灯泡。在战争期间我从旧金山到过新几内亚,”他开始激动了,“在那里我碰上了那另一件喜事。那天晚上在旧金山,我跟这个汉娜·施蕾伯在一块——加上这,我就有两件喜事了,你要我告诉你,我现在就告诉你——那就是我岳母给我搞的公寓房和这个汉娜·施蕾伯,只有一个晚上。我去参加圣约之子会在一个圣堂的地下室为军队举行的舞会,我遇到了她,那时我没有结婚,所以你不要做鬼脸。”

“我没做鬼脸。”

“她自己有间很好的小房间。她准备到学校当老师。我已经知道事情有些蹊跷,因为她在出租汽车里让我朝她衬衣里面摸。听着,我把自己说成像是老坐出租汽车的人。可能我一生中只另外坐过两次。说老实话我不爱坐这种车。坐在车上我总看着计价器。我连乐趣也不知是啥滋味。”

“汉娜·施蕾伯是怎么回事?”

他笑了,口中金牙闪着光。“你觉得这个名字怎么样?她是个小姑娘,却有个老太婆的名字。在她房间里她对我说她相信口淫。她的声音似乎还在我耳边响着:利奥·帕丁金,我相信口淫。我不明白她究竟是啥意思。我想她是基督教科学教派的,或者是某种奇怪教派的,或别的什么。所以,我说,那些兵士,那些会在海外被打死的人怎样呢?可怜可怜他们吧,”他耸耸肩膀。“我不是这世界上最精明的。但那已有二十多年了,我那时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我告诉你,我妻子常常——你知道,她现在和我干的同当时汉娜·施蕾伯和我干的是一样的。我不勉强她,她含辛茹苦,她干活就如我乘出租汽车去兜售灯泡一样。我不愿勉强她,我敢打赌,每一次我都记得。有一次是在逾越节之后,我母亲还活着,她应当安息了。我的妻子过着粗茶淡饭的生活。事实上,逾越节后有两次。啊哈哈,我生活中的喜事屈指可数!但愿上帝不要让人遗留给我一百万元,那样我简直不用脱鞋子就可坐享其成。我可以用别的办法致富。”

他把几乎喝干了的香槟酒瓶子指着荧光灯泡。“你不是管这个叫灯吗?这是可供读书的灯?这是紫色的,啊,上帝!世上一半瞎子毁在这些该死的东西上面!你知道他们后面是什么人?是验光员!我告诉你,假如我所有货色和经销场地能卖二百美元的话,我明天就拍卖。是的,利奥·a,帕丁金,学过一学期的会计学,上过夜大,将出售设备、经销场地和好声誉。我要在《纽约时报》上登二英寸大小的广告。我经销的地方打这里到每个角落。我哪里都去,我就是自己的雇主,没有人指挥我。你懂《圣经》吗?‘要有光——就有利奥·帕丁金!’这是我的商标,我也要将它出卖,我告诉他们这个口号,他们认为这是我自己编造出来的。精明有啥好处?下层的还是在下层!本的脑瓜还抵不上我的一根小指头呢!可为什么他在天上我在地狱?为什么!相信我,如果你生来有福气,你就是有福气。”他的连珠炮终于静下来了。

我感觉到他要哭了,于是就俯身悄悄对他说:“你还是回家去吧。”他同意了。我得将他从椅子上拉起来,抓住他的一条胳膊扶着他到他的妻子和孩子那里。小女孩唤不醒,利奥和比请我照顾她,他们到门廊去取外套。待他们回来时,利奥似乎已恢复了他往常的交际能力。他深情地握着我的手。我也深为感动。

“你大有出息,”他对我说,“你很精明,要小心行事。不要贻误大事。”

“我不会的。”

“下次我们见面时该是你的结婚喜庆了。”他朝我挤挤眼。比站在一旁,在他说话时一直嘟哝着“再见”。他再次握了下我的手,然后把孩子抱起来,他们转身向大门走去。看他们的背影,那浑圆的肩膀上背着沉甸甸的孩子,宛如从沦陷的城市中逃出来的难民。

我发现布兰达正睡在大厅里的一张躺椅中。将近四点了,在这大厅中只有我俩和账房先生。起先我没有叫醒布兰达,因她脸色苍白,精神萎靡,我知道她一直不舒服。我坐在她身旁,将她的头发往耳后梳理,我不知怎样才能完全了解她,因为在她睡着时,我觉得我对她的了解并不比从照片上看到她更多。我轻轻推了推她,她半睡半醒地和我一起走出旅馆,进入汽车。

当我们驶出林肯隧道到新泽西州时已经是黎明时分了。我打开右尾灯,驶向三岔道口,前面是一片沼泽地,满是泥泞,斑斑驳驳,臭气熏人,这里好像是上帝疏忽的地方。我想起了上帝的另一个疏忽,利奥·帕丁金,本的异母兄弟。几小时后,他将坐在北去的火车上,当他经过斯加台儿和白原时,他会在打嗝时重品香槟酒,这酒香将长留口中。在他身旁的座位上,像另一个乘客似的,是他装灯泡的箱子。他可能在新伦敦下车,或者由于他见到那异母哥哥而产生的激奋心情,他将继续向前行进,希望在北行途中交上好运。因为这世界每个城市,每块沼泽地,每条街道和公路,都是利奥推销货物的场地。如果他愿意,他可以继续前进到纽芬兰、哈德逊湾,直至图勒[格陵兰岛西北部村落],如果他愿意,他可以朝地球另一侧滑下去,去扣敲那俄罗斯草原上冰封霜冻的窗户。利奥已经四十八岁了,他已历尽沧桑。他辗转奔波,饱尝艰辛。不错,如果你到达新伦敦时,你的苦恼已填满肚肠了,那么在海参崴还有什么叫你害怕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