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利安娜·普莱斯(第2/3页)

那些天,在我们为每天的面包伤透脑筋的那段日子,我还在灶间里放了张艾森豪威尔总统的相片,聊以做伴。我从杂志上剪下这张照片,把它钉到揉面包用的案板上方。它已彻底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我能记得他的每一个细节:细框眼镜,斑点领带,亲切的笑容,祖父般的秃脑门犹如温馨明亮的电灯泡。他看上去慈眉善目,让人心生信赖。那是来自家乡的灯塔,让我想起我们此行的目的。

十一月二十七日,一大早,也许我正为了做早饭而拨弄着火炉,卢蒙巴逃脱了。他得到遍布刚果全境的支持者网络的秘密襄助,从利奥波德维尔逃到了我们村乃至更远的地方。当然,没有人对我说起这事。我们只是略略听说卢蒙巴有麻烦了。老实说,我们对西部正在下大雨,或许很快就会滋润我们那片干涸村庄的消息更感兴趣。结果,雨水给总理提供了庇护。利奥波德维尔前一天晚上就已成泽国。我可以想象到清冽空气那丝缎般的质感,刚果土地的气息蜷缩于苫顶的枯草之下。在浓密的雾气中,一名卫兵的香烟闪着神经质般的红光,他坐在那儿想入非非,咒骂着这寒冷,但说不定又因这雨而欢欣鼓舞——他极有可能就是农民的儿子。但不管怎么说,此刻仅他一人驻守在利奥波德维尔卢蒙巴被软禁的家宅的前门。旅行车在黑暗中急刹,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嘎吱的响声。卫兵起立,抻了抻制服,看见旅行车里全是女人。一车子上完晚班的女佣,正在回家的路上,前往城郊的棚户区。男孩脸上浮现出不耐烦的神色:他整天都在忙着国家大事,没工夫和女仆、司机瞎扯。他竖起拇指和食指,让旅行车通过。

后座的后面,总理紧贴着女仆的及膝白丝袜,蜷伏于一张毛毯之下。

一辆标致和一辆菲亚特等在街口,先后跟上了旅行车。这三辆车往东驶去,出了城。搭乘渡轮穿过宽果河后,总理就从后座后边起身,伸了伸他那细长的骨架,和妻子波利娜及小儿子罗兰在这辆属于几内亚大使馆的车内相聚。之后,车子独自前行,继续东行驶往斯坦利维尔,忠于他的人正在那儿等着欢迎他们的首领,他们全心全意地相信他定将重圆自由刚果之梦。

但路况极糟。烂泥对木薯的存活功莫大焉,对汽车而言却是滑铁卢。他们蜗行牛步地从晚上驶至拂晓,却终因爆胎而止步不前。卢蒙巴走到水沟旁已被碾平的草丛上,此刻仍是一身整洁,司机则在卖力地换轮胎。然而这番努力却使黑乎乎的潮湿路面变得愈发一团糟。当他再次发动汽车时,车子一动不动。卢蒙巴跪在烂泥里,贡献出自己的肩膀,一齐用力往前顶撑后杠。无济于事。他们绝望地陷在泥沼之中。只能等援兵。但因自由而来的狂喜仍在,他们充满了自信。在他们一行的后面,卢蒙巴的两位前内阁成员正坐着另一辆车,从利奥波德维尔赶来。

但运气太差。那两个人驶抵宽果河后,向某个一脸震惊的渔夫拼命打手势,却毫无效果。他们想让他去唤醒摆渡人。渡轮蹲伏于对岸的浅滩上,前一天晚上,卢蒙巴一行就是从那儿下船的。这两个流亡的要人均来自巴特特拉部族,在教会学校里学会了法语,却对利奥波德维尔以东、捕鱼为生的宽果部族的方言一窍不通。以前这并没有大碍;独立前,几乎没有人会去想整个刚果的地理。但此刻,在十一月二十八日的清晨,这决定了一切。河面不算宽,他们能清楚地看见渡轮,能把它指认出来。但渔夫只是盯着这两人的城里装束,他们一尘不染的双手和嘴里发出的简直令人难以理解的音节。他可以看出他们满心绝望,他给了他们鱼。

这就是当时的情形。

卢蒙巴一行等了大半天,直到得到一名地方官的救助,被带至布隆古。他们在那儿停留歇脚,因为卢蒙巴的妻儿已是饥肠辘辘,需要充饥。当总理等在树荫下,掸着裤子上变干的烂泥时,一个村民认出了他。很快,兴奋的人群便将他包围起来。他即兴发表了一番演说,表明非洲对自由的渴求是无法遏制的。人群中,隐藏着一个南非的雇佣兵飞行员,他有台无线电。不久,中情局站长获知卢蒙巴逃走了。刚果全境无形的无线电波飞快地散布了几个加密的词:兔子已逃。

军队在距离我们村不到五十英里的地方重新逮捕了卢蒙巴。人们麇聚于途,用棍子或神物敲打着押解他回去的士兵的钢盔。该事件通过鼓点飞速传出,传遍全省,再传及更远的地方。我们的几个邻居甚至赤着脚跑去,想去助他们被俘的领袖一臂之力。但身在那场雷霆风云之中的我们,身在那则足以轰炸我们耳膜的消息里的我们,却一无所闻。卢蒙巴被解往提斯维尔监狱,然后飞往加丹加省,最终遭残忍拷打而死,为了避免在国际上引起轩然大波,甚至未将他的尸体归还给他的寡妇。

波利娜和孩子们伤心欲绝,然而无骸可葬对一个刚果家庭来说更为可怕。尸身无人哀悼,灵魂就不得安息,它会在夜间飞来飞去。那几天晚上,波利娜上床时,都会恳求丈夫不要用他的喙咬啮生者。不管怎样,我就是这样想的。我认为她肯定祈求过他不要去偷取那些占据他位子的人的灵魂。尽管有她的祈祷,刚果仍落入了毫无灵魂可言的浅薄之人手中。

这件事发生十五年之后,我在亚特兰大,坐于收音机旁,听丘奇参议员及其特别委员会针对刚果召开的听证会。我的指甲紧抠着掌心,直到抠破皮肉。我当时究竟身在何方?难道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吗?八月的那场政变,我敢肯定我们一无所知。从卢蒙巴遭囚、逃跑,到重新被捕被杀害的五个月里,我又记得——什么呢?干旱天气里烧水做饭的种种艰辛;教堂里发生的一场屈辱事件;村里日益严重的纷争;当然,还有露丝·梅的病;以及和利娅的激烈争吵,因为她想和男人一起去打猎。每一天我都过得提心吊胆,我与那些以月或年为单位发生的事件完全脱离了联系。历史根本没有出现在我的脑中,直到现在,领悟才悄然而至。如今我知道,无论你有何种负担,想让自己与那些强人的命运保持距离,都是妄想。在一九六一年一月那可怕的一天,卢蒙巴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我也是。从猫头鹰双翼上坠落的刚果甚至让我们这个小小的家庭也受到牵连,我们这些传递善意的信使在错误意图之海上漂泊无依。

奇怪的是,当它真的来临时,我却觉得自己好像从结婚起就一直在等着它。等着斧头下落,好让我在走开时心中不必怀有丝毫的宽恕和原谅。也许,悲剧从我婚礼那天起就开始了。甚或更早,从帐篷布道会上我初次对拿单行注目礼就开始了。陌生人邂逅,世界末日便随之铺陈开来。谁能说得清它是从何处开启的?许多年来,我都在回望那条泥泞的道路:要是那天清晨我没有让孩子们落到我的视线之外,该有多好。要是我一开始就不让拿单将我们带到基兰加,该有多好。要是浸信会没有插手让刚果人更改信仰的事务,该有多好。如果美国人及其之前的比利时人并未沾满非洲人的鲜血、攫取他们的财富,又将如何呢?如果白人的世界和刚果根本没有交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