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新世界 第三章(第2/6页)

他挥着手,就像用一把隐形的鸡毛掸,掸去了灰尘,这些灰尘,就是那些历史,譬如哈拉帕[5]、迦勒底的乌尔[6];又扫除了一些蜘蛛网,这些蜘蛛网,也如那旧的存在,譬如底比斯[7]、巴比伦、克诺索斯[8]、迈锡尼[9]。

掸去一切吧,掸去一切吧。谁还记得奥德修斯、约伯、朱庇特、乔达摩、耶稣?扫除一切吧,扫除一切吧,那些历史的暗尘,什么雅典、罗马、耶路撒冷、埃及中王国,皆已随风逝去。继续扫除,所谓的意大利已经变成荒土。清除教堂、清除李尔王、消灭帕斯卡的思想。遏绝激情、弥撒、交响乐。抹去一切旧时代的痕迹……

命运规划局的副主管问福斯特:“今晚去感官电影院吗?听说阿尔罕布拉新开了一家分店,第一流的设备。今晚会有一场床戏表演,就在熊皮毯子上大战,据说美妙至极,你甚至可以看到每一根熊毛都栩栩如生呢,这种效果令人完全感到感官世界的迷人。”

“正因如此,你们不必学习历史,”元首说,“不过,现在时机已然成熟……”

主管紧张地望着元首。曾有谣言,说元首书房的一个保险柜里,居然藏着旧时代的禁书,如《圣经》、诗歌……但是只有我主福特才知道是否果然如此。

穆斯塔法·蒙德切断了主管焦虑的眼神,他那红润的唇角讽刺性地抽搐了一下。

“别紧张,主管先生,”元首说,声调似带着模糊的嘲弄之意,“我倒不会腐蚀子民们的灵魂。”

主管大感困惑。

只有那些自觉被鄙视的人,才善于装出鄙视他人的模样。而现在,伯纳德·马克思的脸上可就露出了轻蔑之色。呸!还每一根熊毛都栩栩如生呢!

亨利·福斯特说:“我一定去。”

元首探过身来,对众人摇着一根手指头。“我只是要让,”他说,他的声音很奇怪,像是传递出一阵寒战,在他们的脑膜片上跳动,“我是要让大家都能真正体会,有一个胎生自己的母亲会是个什么样子。”

胎生!又是这个淫荡的词。但这次,这个词并未令他们陷入梦幻般的笑容中。

“想象一下,‘与家人生活’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众人努力去想象了,可是却明显想不出任何名堂。

“你们又有谁知道‘家’这个词?”

众人便摇头。

列宁娜·克朗从她那深红色的、阴暗的地窖乘坐电梯,直上十七层,踏出电梯,转身向右,走过一条长廊,打开女更衣室的大门,便置身于震耳欲聋的喧嚣之中:胳膊飞扬、乳房乱晃、内衣跳跃。成百个浴缸里,热水流或洒下,或汩汩涌入。八十个真空震动按摩机忽而隆隆响,忽而嘶嘶叫,同时捏压、抽吸着八十个超级健壮的女体,她们的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所有的女人都在竭尽全力高声讲话。一架电子音乐播放器里传出超音小号独奏那袅娜的颤音。

“范妮,你好。”列宁娜向一个年轻的女人打招呼。这女子的更衣柜就靠着她。

范妮在装瓶间工作,她的姓也是克朗。不过,既然这个星球上二十亿人中本来就只有一万个姓,这种巧合也就不稀奇了。

列宁娜用力拉开夹克的拉链,双手同时使劲脱下裤子,又脱下内衣。不过,她仍然穿着袜子和鞋子,就直接向浴室走去。

家啊,家。想象几个小小的房间,有一个男人住着,一个时不时生育的女人住着,一群男孩女孩住着——各种年龄都有。想象这些房间会多么令人窒息:空气稀薄、空间逼仄;就像一个未能消毒的监狱,充斥黑暗、病菌、恶臭。

(元首如此引领他们的想象,是如此生动,以至一个比他人多了些敏感的男孩,一听到这样的描述就脸色发白,濒临呕吐。)

列宁娜走出浴室,擦干身体,从墙上摘下一根长长的软管,将喷口压住自己的胸部,看起来像是要请死的样子。她按下了开关,一阵热风,格外细腻的滑石粉喷遍她全身。洗脸池水龙头上装着八种味道的香水以及古龙香水。她打开左手起第三种香水的龙头,那是素心兰。提溜着鞋袜,她想找到一架真空震动按摩机。

“家”不仅在肉体上意味着肮脏,而且精神上也同样卑劣,就像一个兔子洞、一处粪堆。在“家”里,因拥挤的生活而产生种种摩擦,火药味十足,却又不时涌动着臭烘烘的情感。一大家子人之间,所谓的亲密是何等令人窒息,所谓的家庭关系又是何等的危险、疯狂、淫秽!“家”里的母亲就像个疯子,闷闷不乐地看着她的孩子们(就这么待她的孩子),跟老猫看着小猫有什么区别?她不就是会说几句话吗?她就叫着:“我的宝贝,我的宝贝。”一遍又一遍地叫,“我的宝贝,哦,哦,到妈妈乳房这里来,用你那小手抓紧,宝贝饿了,宝贝来喝奶啊,咬得我好痛,我又好快乐!啊呀,我的宝贝终于睡觉了,看啊,他的嘴角还冒着乳汁的泡泡呢。我的宝贝睡啦,睡啦……”

“看,”穆斯塔法·蒙德点点头,说道,“你们恐惧了吧。”

真空震动按摩机就像一个内部散发粉色光芒的珍珠,列宁娜使用完,转身去问范妮:“今晚你跟谁约会?”

“我一个人。”

列宁娜惊讶地扬起了眉毛。

范妮解释说:“最近我感觉很不舒服,威尔斯医生建议我用一个妊娠替代品。”

“不会吧,亲爱的,你才十九岁啊。只有到了二十一岁,大家才必须要用第一个妊娠替代品呢。”

“亲爱的,我知道,但是有些人其实越早使用对她们越好。威尔斯医生说,骨盆宽大的深肤色女人,比如我,必须在十七岁用上第一个妊娠替代品,所以,其实我是滞后了两年,而不是提前了两年。”范妮打开自己的柜子,指着一排小盒子,又指着架子上面贴着标签的小药瓶。

列宁娜大声读出来:“黄体糖浆。这是卵巢素,确保新鲜使用,福特纪元632年8月1日过期,直接从乳腺提取,一日三次,饭前服用,用时需喝一小杯水。这是胎盘膏,五毫升,每隔两天静脉注射一次……啊,呸!”列宁娜浑身颤抖,“我是多么厌恶静脉注射啊,你呢?”

“我也不喜欢,但是如果它对人有好处……”范妮可是一个非常通情达理的人。

我主福特——或我主弗洛伊德(因为某些不可思议的原因,我主福特一旦提及心理问题,就喜欢这么称呼自己)是世上第一个揭露家庭生活恐怖本质的人。这世上曾经到处都是父亲之辈,因此也就充满痛苦;这世上曾经到处都是母亲之辈,因此就随处可见堕落:虐待狂、假贞操;这世上曾经到处都是兄弟、姐妹、叔伯婶姨,因此也就遍地疯狂、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