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章(第5/5页)

约瑟夫在小径的尽头现身了。我叫他先带史密斯夫妇去他们的房间,然后和皮内达夫人开车下山去城里。

“我们的行李还在走廊上。”史密斯太太说。

“它们现在应该就在你们的房间里。灯火管制不会持续太长时间,我保证。请你们务必多多包涵。我们的国家太贫穷了。”

“这让我想起百老汇是多么浪费。”史密斯太太说,然后他们开始朝小径上走去,约瑟夫在前面提着灯盏带路,我不禁松了一口气。我仍然留在游泳池的浅水区那端,但现在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我想我可以察觉到那具尸体躺在地上,像一座隆起的土堆。

玛莎问:“出什么事了吗?”她用手电筒朝上照了一下我的脸。

“我还没来得及看呢。把手电筒借我用一下。”

“你刚才在下面干吗呢?”

我用手电筒照向离游泳池很远的棕榈树丛,装作是在检查上面的灯光设备。“在和约瑟夫说话。现在我们上去,好吗?”

“然后再撞见史密斯夫妇?我更情愿待在这儿。想想也挺奇怪的,我以前从没来过这儿。在你家里。”

“没有,我们一直都很小心。”

“你还没问我安格尔怎么样了。”

“对不起。”

安格尔是她儿子,这个叫人难以忍受的小孩也妨碍了我们幽会。他小小年纪却长得格外肥胖,他生着和他父亲一样的两只棕色纽扣似的眼睛,他喜欢吸吮夹心软糖,他会留意许多事情,而且他还会提出要求——一个劲儿地要求他母亲将全部注意力都只放在他的身上。在我们的恋爱关系中包含的柔情蜜意仿佛都被他吸走了,就像他吸吮出夹在糖果中间的糖汁那样,只须长长地吸口气便可。我们的谈话中有一半的主题全是他。“我现在必须走了。我答应过安格尔要念书给他听。”“今晚我不能来见你了。安格尔要去电影院。”“亲爱的,我今晚真是太累了——安格尔请了六个朋友到家里喝茶。”

“安格尔怎么样?”

“你不在的时候他生病了。得了流感。”

“但他现在已经好多了吧?”

“哦,是的,他好多了。”

“我们走吧。”

“路易没指望我这么早就回去。安格尔也是。我已经在这儿了。反正早走晚走都一样,索性我再多陪你一会儿。”

我看了一眼手表上的指针。时间快到八点半了。我说:“那史密斯夫妇呢……”

“他们正忙着收拾自己的行李。你在为什么事情担心啊,亲爱的?”

我有气无力地说:“我弄丢了一个镇纸。”

“是非常珍贵的镇纸吗?”

“那倒不是——但要是连一个镇纸都能弄丢,天晓得我还丢了其他什么东西。”

突然,我们周围的灯光全部亮起。我赶紧抓住玛莎的胳膊,拽着她猛转过身,带她沿着小径朝上走去。史密斯先生迈出房间来到阳台,朝我们大声喊道:“您看史密斯太太的床上能不能再多加一条毛毯?我怕夜里的天气会转凉。”

“我会叫人多送一条毯子上去,但天气是不会转凉的。”

“从这上面看,风景确实很美啊。”

“我去把花园里的灯关掉,这样你们能看得更清楚。”

灯控开关在我的办公室里,我们几乎就要到了,这时楼上又传来了史密斯先生的声音:“布朗先生,好像有人在您的游泳池里睡觉啊。”

“我想应该是个乞丐吧。”

史密斯太太肯定也出门和他站在了一起,因为这会儿我听见是她在说话:“在哪儿呢,亲爱的?”

“就在那下面。”

“可怜的人啊。我真想带点钱下去送给他。”

我忍不住很想朝楼上喊:“把你的介绍信带给他呀。他就是社会福利部长。”

“我可不会那样做,亲爱的。你只会吵醒那个可怜人。”

“选在那里睡觉挺奇怪的。”

“我想他是觉得那儿比较凉快吧。”

我进了办公室的门,关掉了花园里的灯光。我听见史密斯先生说:“看那儿,亲爱的。那座带穹顶的白房子。那肯定就是王宫吧。”

玛莎问:“游泳池里有个睡着的乞丐?”

“这种事情经常发生。”

“我完全没有注意到。你在找什么呀?”

“找我的镇纸。怎么会有人拿走我的镇纸呢?”

“它长什么样儿?”

“像一只小棺材,上面刻着R.I.P.这几个字母。我用它压那些不着急看的邮件。”

她笑了起来,然后平静地抱住我,亲吻我。我尽力想回应她的柔情,但游泳池里的那具尸体似乎将我们的痴恋化为喜剧。菲利波医生的尸体属于一个更富悲剧性的主题,而我们只是一段次要情节,提供着一点轻松的调剂。我听见约瑟夫在酒吧里走动,便对他喊道:“你在干什么?”显然史密斯太太已经向他解释了他们的需求:两只杯子,两把勺子,一瓶热水。“再加一条毛毯,”我说,“然后你赶紧到城里去。”

“什么时候再和你见面?”玛莎问。

“老地方,老时间。”

“什么都没变,对吗?”她担心地问我。

“是啊,什么都没变。”但我的口气中略带锋芒,她察觉到了。

“对不起,但不管怎样你已经回来了。”

待她和约瑟夫终于开车离去,我又回到了游泳池边,在黑暗中坐下。我害怕史密斯夫妇会下楼来找我聊天,但在泳池边只等了几分钟,我便看到约翰·巴里摩尔套房里的灯光熄灭了。他们肯定已经吃过了益舒多和保尔命,现在躺下来开始他们无忧无虑的睡眠。昨天夜里的庆祝活动让他们睡得很晚,而且今天他们又度过了漫长的一天。我寻思着琼斯出了什么事。他曾向我表示想在“特里亚农”住下。我也想到了费尔南德斯先生和他神秘的眼泪。想什么事情都好,只要不去想在跳水板下蜷缩成一团的社会福利部长就行。

在肯斯科夫的远方,从高耸的群山中传来一阵击鼓的声响,标记出一座伏都教神棚56的地点所在。如今,在“爸爸医生”的统治下,这种鼓声已经没那么容易听到了。有什么东西“啪嗒啪嗒”地在黑暗中穿行,我打开手电,看见一只瘦骨嶙峋的饥饿野狗在跳水板边犹豫不前。它垂下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我,绝望地摇起了尾巴,仿佛是在乞求我准许它跳下池底,舔食地上流淌的鲜血。我嘘声赶走了它。就在几年前,我还有三个园丁、两名厨师、约瑟夫、另一名酒保、四个男侍、两个女侍和一名私人司机,而且在当时的旺季——今年的旺季其实还没有结束——我还需要找更多的人手来帮忙。换作当年的话,今晚在游泳池旁边应该会有热闹的卡巴莱即兴歌舞表演,而在音乐节目的间隔休息期间,我会听见从远处的大街上传来持续不断的嗡嗡人声,仿佛这里是一处繁忙喧嚣的闹市区。如今,即使宵禁已经解除,周围还是一片寂静,月黑之夜,就连狗儿也不再吠叫。看这副情形,财运已经离我而去,连半点动静都没有了。对此我最近才明白过来,但我也没法去抱怨。“特里亚农”酒店里住了两位客人,我重新找回了自己的情妇,而且现在我还活得好好的,不像部长先生57那样悲惨。我尽可能让自己舒服地坐在游泳池边,开始了漫长的等待,等待马吉欧医生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