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苔藓馆馆长(第6/18页)

她以前从来不需要叫它;它总会跟着她走。可这次罗杰把它的耳朵向后竖起,坚守阵地。它不打算走。

“它以前从没这样过,”她表示抱歉,“我会抱它出去。”

不过她的舅舅举起一只手来。“或许这小家伙可以在这儿跟我待个一两晚。”他随口建议,仿佛这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怎么样都无所谓。他说这话时,甚至没有看着阿尔玛。他看上去——有那么一会儿——就像个小男孩,想说服自己的母亲,允许他把一条迷途的狗儿留下来。

啊,迪斯舅舅,她想道。现在我看到真正的你了。“当然,”阿尔玛说,“如果您确定不麻烦的话。”迪斯耸耸肩,淡漠得不能再淡漠,又叉了一块温特吐司。“我们会想办法。”他说道,再次直接用叉子喂狗。

阿尔玛步履轻快地离开霍特斯植物园,大致朝港口的方向走去。她不想搭出租马车,她觉得充满生气,不想坐在马车里。她觉得两手空空,轻松愉快,有些激动,充满活力,而且饥饿。出于习惯,她不断回过头寻找罗杰,可它没有跟在她后面。天哪,她刚刚把她的狗和她毕生的工作留在那男人的办公室,在仅仅十五分钟的会谈之后!

这是怎样一场相遇!怎样的冒险! 然而,这是她不得不冒的风险,因为这里是阿尔玛想待的地方——如果不是在霍特斯,就是在阿姆斯特丹,或至少在欧洲。她在南太平洋期间,深深想念着北方世界。她想念四季的变化,冬日强烈、明亮、清爽的阳光。她想念严酷的寒冷气候,以及严酷的思考。她生来就不适合热带地区——无论肤色或性情。有些人喜爱塔希提,是因为那里令他们感觉像伊甸园——像历史的起源。可是阿尔玛不想活在历史的起源里,她想活在人类最近期的时刻中,活在发明和进步的尖端。她不想住在一个鬼神之地,她渴望一个有电报、火车、进展、理论和科学的世界,每天都在变化的世界。她渴望再度回到高效率的严肃环境中,身边都是高效率、严肃的人。她渴望享受摆满书本的书架、搜集罐、不会因发霉而丧失的纸张、不会在晚上失踪的显微镜。她渴望接触到最新的科学期刊。她渴望同伴。

最重要的是,她渴望家庭——她被抚养长大的那种家庭:敏锐、好奇、质疑、聪明。她想再次觉得她是惠特克家的人,被惠特克家的人所包围。然而,世上已经没有留下任何惠特克家的人(除了忙于学校的普鲁登丝;以及除了她父亲那些可怕不详、还没死在英国监狱里的家族成员),因此她想融入范·迪文德家的生活。

假如他们愿意接纳她的话。可万一他们不愿接纳她呢?噢,那是一场赌博。范家人——不管他们还剩下多少人——可能不像她深深渴望有他们做伴那样渴望有她做伴。他们可能不欢迎她所提供的对霍特斯的贡献。他们可能只把她看作一个闯入者,一个业余爱好者。阿尔玛把她的论文留在迪斯舅舅那里,是很不保险的做法。对于她的作品,他可能产生任何反应——从感到乏味(费城的苔藓?),到觉得触犯宗教(连续创造?),到科学质疑(解释整个自然界的理论?)。阿尔玛知道她的论文有冒险之虞,使她看起来鲁莽、傲慢、幼稚、无法无天、放纵,甚至有一点点法国风。然而重要的是,她的论文同时也是她的能力写照,她希望她的家人了解她的能力,如果他们想了解她的话。

不过,万一范家人和霍特斯植物园拒绝了阿尔玛,她也决定挺直身子,继续走下去。或许她仍可在阿姆斯特丹定居,或许她可以回鹿特丹,或许她可以搬去莱顿,住在那里的大学附近。如果不在荷兰,永远还有法国,也永远还有德国。她可以在其他地方找到一份工作,甚至在另一个植物园。对女人来说并不容易,却不无可能——尤其有她父亲的名声和扬西的影响力提升她的信誉。她认得欧洲每一位著名的苔藓学教授,其中许多人是她多年来的笔友。她可以找他们,请求担任某人的助理。此外,她总可以教书——不是在大学界,但她总可以在某个富裕人家家里找到家庭教师的工作。如果不教植物学,她也可以教语言。天知道,她的脑袋里有足够的语言。

她在城里走了数小时。她不打算回旅馆去,她无法想象上床睡觉去。她既想念罗杰,却又因为没有它跟在身后而有解脱的感觉。她对阿姆斯特丹的地形仍不熟悉,因此她到处闲晃,失去又找到方向,走过这奇形怪状的城市——在拉半满弦的大弓上随处游荡,还有那五条弯弯曲曲的大运河。她走过几十座不知名的桥,一次又一次跨越水道。她沿着绅士运河边散步,欣赏漂亮的房子,有叉状烟囱和突起的山墙。她经过宫殿。她看到中央邮局。她看到一家咖啡馆,让她终于可以点一盘自己的温特吐司。她愉快地享用,比她记忆中的任何一餐都更愉快——同时阅读一份过期的《劳埃德新闻周报》,可能是某个英国游客留下的。

夜幕降临,她继续步行。她经过老教堂和新剧院。她看到酒馆、游乐场和更糟的地方。她看到穿短斗篷和环状皱领的清教徒,看上去仿佛从查理一世的时代走出来。她看到年轻女孩光着胳膊,招呼男人走进黑乎乎的门口;她看到——也闻到——鲱鱼包装商行;她看到运河河畔的船屋,有繁茂的盆栽花园和蹑足行走的猫咪;她走过犹太区,看到钻石加工室;她看到育婴堂和孤儿院;她看到印刷厂、银行和账房;她看到夜晚打烊的中央大花市。在她四周——即便这么晚了——她仍能感受到低回的商业节奏。

阿姆斯特丹——建在淤泥和桩柱上,仰赖水泵、水闸、阀门、挖泥机和堤防来维护——使阿尔玛觉得不是城市,而是机器,是人类勤奋的成就。这是一个人所能想象的最人工的地方,是人类智慧的总和,是理想的所在。她永远不想离开。

午夜过后许久,她终于回到旅馆。她的脚在新鞋里起了水泡。对她半夜三更的敲门声,老板娘的反应并不友好。

“你的狗呢?”女人问道。“我把它留在一个朋友那边了。”

“哼!”阿尔玛要是说把它卖给吉卜赛人了也不能使她更失望。她把钥匙递给阿尔玛。“别忘了,你的房间今晚不准有男人。”亲爱的,今晚不会有,以后也不会有,阿尔玛想道。不过还是谢谢你会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