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5/6页)

在无人说话的情况下——班克斯小姐的演奏受到了空前的关注——斯通先生有足够的时间来思考。他想到班克斯小姐,也想到自己的房子。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啊!他的邻居们现在可以听到从他的房子里传出的钢琴声。但从外部来看,他的房子一切照旧。所以,那么多房子的大门内发生过多少奇怪的事情啊!有时候在地铁上,他会让自己的思绪飞离列车、坐椅、乘客,看到自己坐在离地面四到五英尺的高空,以每小时四十码的速度飞行。此刻,他有了另一种想象,在他的想象中,这个城市不再有砖头、水泥墙、木材和金属,不再有任何建筑,所有的人都在空中飘浮起来,上下分层,前后左右,做出人类特有的形形色色的举动。他突然有所领悟,但这个念头非常令人不安,需要更长久地思考:那些所谓稳固的、不变的、永恒的的世界,那些人类执着的东西(“老怪物”浇灌春天的花朵,“雄性男”修整扩建宅所),虽然给人以宽慰,但不过是一种假象而已。所有那些和肉体无关的东西对人类来说都是不重要的,没有什么意义的;而重要的肉体是软弱的,会腐朽的。

※※※

举办晚宴后第二个星期,发生了一个荒唐的小插曲。每隔四星期左右,奥莉薇会给斯通先生送一个自己亲手烤制的水果蛋糕。这个习惯在奥莉薇结婚和格温出生之后都没有改变。斯通先生也很高兴地看到自己的婚姻并没有让这一习惯止步,玛格丽特虽然可能不喜欢这样的举动——因为这等于在提醒她,丈夫生命中还有其他的女人——但每次她还是妥协地装出开开心心的样子,接受切蛋糕的任务。

但这个晚上,蛋糕切开了,咖啡准备好了,他们两个坐在电火炉前,玛格丽特做出了奇怪的举动。她将一大块蛋糕叉在刀子上,然后放到火上烤。

斯通先生喊了起来:“你会触电的!”

那块重油蛋糕已经被电触到。玛格丽特赶紧甩掉蛋糕,蛋糕落到电火炉的罩子上,像是上好的燃料一般继续燃烧,甚至在完全变成焦炭之后,蛋糕渗出来的油脂让它周围的金属罩子也被火烧得焦黑。

玛格丽特盯着那燃烧的蛋糕,若有所思地说:“在印度,他们在煮饭和开饭前,常常把食物这样一小块一小块地扔进火里。”

斯通先生愤怒了。他先是像平时那样把盘子轻轻放下,但在盘子落到桌面的最后一刹那改变了主意,将盘子重重扔到桌上,然后站起来走向门口,途中还踢了那虎皮的头部一脚,差点被绊倒。

“狗崽!”

他拉开门,停住,对她说:“我……我根本不相信你去过印度。”

“狗崽!”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那是过去的杂物间,玛格丽特来之后塞进了一些她自己的家具,将其改造成一个他能够一个人待着的地方。玛格丽特在外面敲门,喊他的名字,哄他出来,他不为所动,独自坐在黑暗中回忆着过去、奥莉薇、他、童年。他又看到了十七岁的自己,在一个冬日里独自从学校出来,走在高街上,两旁都是商铺。他准备回家,却不知道家里等待他的是什么。他已经无从分辨他脑海中的这个景象是真的,还是自己想象出来的;他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会记着这段回家的路。但每当他试图回忆童年的美好时光时,这画面就浮现出来了。这个男孩还不知道他将来的生活是波澜不惊的,一年一年平静如流水。斯通先生怜悯他,为他心痛。

怒火终于过去。时间已经不早了,而且他快要冻僵了。但他还是在书房里坚持到了十点之后。然后,他下楼到了客厅,什么都没解释。玛格丽特也没有说话。她坐在那里读一本图书馆借来的书。他继续保持沉默。他又走上楼,走进卫生间。他先洗漱已经成了两人之间的习惯。还有一个习惯就是他会在那里抽上一会儿烟斗——玛格丽特说烟雾能让卫生间暖和点,而且她喜欢烟草的味道。所以在离开卫生间前,用力地吐出四五口烟雾已经成为他的又一个习惯。但是因为他们的争吵,这个晚上他没有这么做。

从卧室里他能听到她在卫生间里的动静。等她进来的时候,他已经在被子里躺下了,一动不动。她没有开灯,设置好第二天早上的闹钟,然后上床。

他听到她的呼唤时已经快要睡着了。

“狗崽。”

他没有回答。

几分钟后她再度开口。

“狗崽。”

他喉咙里发出哼的一声。

“狗崽,你让我很生气。”

这话让他几乎再次发作。但疲倦的他没有作答。

她开始啜泣。

“狗崽,我现在想吃你的蛋糕了。”

“那你干吗不去吃那该死的东西呢?”

她啜泣得更厉害了。

“能不能和我一起去呢,狗崽?”

“不。”

“就一小块,狗崽。”

“我的天!”他说着,推开身上的被子。

她坐了起来。

他们先后去了卫生间,带上假牙,然后下楼到起居室。从冷冷的卧室里出来,起居室里炉火的余温让人感觉几乎有点闷热。他们在沉默中吃了不少奥莉薇做的蛋糕。

然后他们重新上楼,取下假牙,上床,两个人还是没有说话。

现在他已经完全醒了。

“狗崽。”她叫他。

“狗崽。”

两个人无法一下子入睡,都担忧地想着会不会消化不良。

奥莉薇还是继续送蛋糕来。但斯通先生知道他和妹妹的亲近关系已经属于过去。

※※※

就这样一步一步,斯通先生成了一个已婚男士;一步一步,婚姻在他身上长成。玛格丽特的个性中有一种柔韧可塑的东西,因而缩短了他熟悉她、习惯她的时间,整个过程也毫不痛苦。他是他们两个人关系的重心;她完全按照他的习惯来改造自己,让他觉得妥帖舒服。所以当他看到她和她的朋友在一起的时候,才能够想起来她也有自己的个性、观点和态度。刚开始的时候,他把玛格丽特看成是米林顿小姐的附属品,现在他把她们两个都看作是他的附属品。他还意识到一件事情,这事情一开始连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现在想到时却越来越满足:早晨他离开家后这个家就停止了运转,下午进入迎接他回家的状态时才重新启动。

他的习惯慢慢变成了仪式,这些仪式连他都开始觉得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他让自己喜欢上了园艺,那种玛格丽特希望他喜欢上的园艺,他对花圃和球茎的关注被玛格丽特和米林顿小姐视为一桩神圣的事情,并甘心情愿地充当侍从。(过去米林顿小姐对花园的关注只限于给泥土撒驱猫胡椒粉,而且是无节制地、浪费地将其全部铺满的那种撒法。至于是否开花,她并不关心,如果开了花,她可能会赞美上几句。)他“喜好园艺”就这么成了事实。玛格丽特还曾试图让他成为“乡间问答”和“在花园里”这两档广播节目的忠实听众,她是这么说的:“狗崽,这节目挺适合你的。”但在这件事情上他很有原则地拒绝了。后来他是这么安慰她的——他反复地说那些谈论园艺的人都带着乡下口音,他们都住在梅菲尔区,他们的经验最多也就是来自养在窗台上的几盆花而已。这些都是他从办公室听来的。他的言谈成了“老爷说的”——过去他的话从来没有得到过“老爷说的”的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