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6/7页)

他认为他圣诞假日期间去班斯台是个秘密,他竭力守着这个秘密。尽管警察局在门口的公告栏上提醒大家外出最好告知当地警局,还散发了很多小册子和广告敦促大家,他却从没有这样做过,因为他坚信他们和邻近地区的小偷强盗是一伙的。他去妹妹家期间,小偷可是永恒的谈话主题。她被偷过多次,所以和别人的交谈有很大一部分是关于偷盗的:成功的,不成功的,以及该如何防范入室盗窃的贼。她说她常常搬家就是因为害怕小偷。过去的十二年间,她从伦敦的博汉姆搬到布里克斯顿,再到克罗伊登、萨顿,最后到了班斯台。每一次搬家都使她住得离市中心越来越远,尽管她为每一处新的住所都制定了各种修缮方案,但她的家总有一种仓促搬入、尚未完工的样子,斯通先生经常忍不住拿她的房子和自己的作比较。

但去奥莉薇家是件愉快的事。斯通先生和妹妹之间的关系几乎一直维持着童年时期的状态。在他们短暂的互访活动中,奥莉薇给予他女性的关怀,这种关怀要高于米林顿小姐能给他的照顾,而且他有时候也会觉得自己是需要这样的关怀和体贴的。她会引用他的话,注意他的生活习惯,并以此开玩笑。他讲的笑话,她有时候也会当作自己的借来一用。他们俩的关系在二战期间有些疏离,因为在三十七岁那一年奥莉薇突然结婚了。但婚后不到一年她的丈夫就死了,此后没多久,格温出生。他们俩的关系因此有所缓和,但里面掺进了些许伪装,因为斯通先生不怎么喜欢小孩,对于格温更是一点儿也不喜欢。不过对奥莉薇,他倒是越发关切起来。那一年发生的事情让奥莉薇像是变了一个人。她的头发变得灰白,一口好牙也毁了,嘴唇变了形,只剩下纯粹的保护牙床和牙神经的功能。她讲话的时候唾沫星子会在嘴角边聚集起来,而且讲话的速度越来越慢,有时候甚至含混不清。

斯通先生在和格温的相处上下过功夫,但不成功。斯通先生听很多人说过,也在不少地方读到过,孩子和狗差不多:他们知道哪些“成人”,或者说“成年的人”不喜欢他们。“成年的人”原先并不在他的词汇库里。他知道和小孩子相处需要有特殊的技巧,同时还要有一颗纯真和绝对诚实的心。他也明白和小孩相处相当累人,是对大人耐心的考验。他努力过了。他认真地和她谈话,认真地陪她游戏。但他总是无法搞清楚她真实的想法,她常常还嘴,让他别傻了。那些“和孩子们在一起”的下午,人家说有多么放松,他却觉得精疲力竭,几乎有要杀人的冲动。三年前的某个下午在游乐场发生的一幕,让他这辈子可能再也不会喜欢上小孩子了。当时她拒绝了他乘坐垂直升降机的提议,说:“我可不想在假日里尖叫,像个售货员似的。”她的拒绝脱口而出,这样的措辞显然并不是她自己想出来的。那一年她十三岁,看着她长胖,变丑,手臂变壮,手指变得粗短愚笨,他内心非常满足。他最不喜欢看到女人的手指长成那样。奥莉薇说,那是婴儿肥,但那肥胖一点儿也没有消退的意思,而他则在暗地里成为肥胖的帮凶。比如说,奥莉薇禁止格温吃的巧克力,成了他的有效工具。格温特别爱吃巧克力,他一有机会就偷偷塞给她半磅。但就算如此,他们俩的关系还是没有改善,因为她很清楚地告诉他,她认为他的礼物只是贿赂,而靠贿赂是无法换得她的爱的。

此外,和这个小东西打交道的另一个麻烦之处在于礼物的选择。在他看来,送伊尼德·布莱顿的童书应该是很保险的。但没有任何征兆地,这个小东西的口味变了,他曾在塞尔佛里奇百货公司门口排着长队,买下了著名的“五系列丛书”中的一本,还请作者签名,写下她对格温的祝福,但这些努力变得徒劳而可笑。还有一次,他自取其辱地给她买了一个玩具手袋,但那手袋给八岁的女孩子还差不多,而她已经十五岁了。去年他终于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方法,给了她一张两英镑的支票,但这钱好似打了水漂。不过今年他仍旧准备这样做。

所以,尽管无法把她看作是奥莉薇的一部分,但他接受了她是奥莉薇的家的一部分这个事实。随着格温年龄的增长,奥莉薇好像开始慢慢恢复她独立的人格,这让他觉得他和妹妹的关系中那些虚伪的东西在减少。奥莉薇还是能够给他以安慰;他还是能够给予她带有保护性质的怜悯。去她那里就像是回家。从她那里离开总能一次次给他重获自由的感觉。

但就算是奥莉薇也没有能够消除他今年异样的不安感。她还是像往年一般欢迎他的到来,并四处张罗,同时神色平静,做事慢吞吞的。她照旧穿着他熟悉的棕色长裤,这是她在战争期间养成的一个习惯,看到她穿成这样总让他心里对她多几分温柔。本来以她的身高和窄臀穿裤子还是好看的,但她在打扮的时候显然没怎么在意。要不是她走起路来腰板有些僵硬,上半身微微前倾,总一副在忙碌、有事情要张罗的样子,斯通先生会觉得她的穿着多少有些滑稽。

一切安排还是和往年一样。圣诞前夜他在房间里帮忙布置,同时默默忍受着格温恶声恶气的批评。(这样一个小东西会有朋友吗?在他的想象中有这样一个场景:她皱着眉头,眼睛几乎斗了起来,穿着校服在街上行走。她把书包抱在怀里,一边嚼着糖果,一边和她瘦小、沉默的同伴谈论着她们的“敌人”。这个同伴过不了多久也必将成为她的“敌人”。)然后,他喝着健力士黑啤酒看电视,奥莉薇则在厨房里忙碌。一餐又一餐中,他看着肥胖的、永远无法得到满足的格温病态地、津津有味地吞下许多土豆和甜食。奥莉薇想要阻止,但斯通先生总是说:“圣诞节嘛。”

但所有这些熟悉的事情,今年却无法令他融入其中。它们像是被放大了的现实,这现实变得不现实,每件事情好像都在发烧。最后到了该离开的时候,像往年一样,他带走了一个奥莉薇做的布丁。他从没把放布丁的碗还给过奥莉薇。这些碗都被洗干净,白白的,放在米林顿小姐掌管着的橱柜里。加上今年的这一只,它们摞得整整齐齐的,就像他的经历、他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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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斯通先生看到花园的泥土上刚撒了驱猫胡椒粉:显然在米林顿小姐掌管房子期间,猫又来袭了。这事若放在几天前,他还能恼怒上半天,现在他却无动于衷。树叶已经掉尽,可以毫无遮拦地看到“雄性男”的后窗。后窗挂着窗帘,里面亮着灯,窗框则是令人作呕的绿色(这个颜色是“雄性男”去年春天的时候选的,他把这个颜色仔细刷到房子外墙所有的木材上)。“老怪物”家的灯没有亮。入夜的迷雾正在学校的操场上弥漫开来,假日就要过去,一天即将结束,整个世界似乎停滞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