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上 第二章(第2/5页)

他们为什么要忽略飞机呢?他们跟她说,不能向她提供巴黎芜菁是因为现在季节太晚了,不能播种这种可爱又好玩的植物了。就是这种蔬菜,在小贩的推车上对称地堆着,有酒店的一层楼那么高,看着它们在凌晨暗淡的、如同带电的光线中前进,给这座光明之城[65]的夜生活提供了最欢快的一景。他们说从巴黎买到种子至少要一个月。但是如果他们用飞机送过去一封信,要求同样用飞机把种子送回来,那么买种子,就像全世界都知道的那样,只会是几个小时的事情。就这样,把话题重新转到芜菁之后,她总结说:“是的,我可怜的男人,他们的性格非常古怪,我们的亲戚——我会把那位年轻姑娘放在这个类别里。我至少还是心胸宽大到足够接纳这点的。但是他们的性格真的非常古怪。这就是件古怪的事!”

她离开了,沿着小径朝马厩走去,边走边揣测着她男人的亲戚们的性格。他们是一位神祇的亲人——但是神祇都有性格非常古怪的亲戚。就当马克是朱庇特吧。好吧,朱庇特有个叫阿波罗的儿子,严格说来他可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儿子[66]。他经历了最不正经的历险。我们不都知道他和阿德米图斯王[67]的牧羊人一起过了好几年,又唱歌又灌酒吗?所以,方便起见,可以把提金斯先生当成是个阿波罗,现在就在阿德米图斯王的牧羊人中间,还有个女伴。即便他不是经常唱歌,他也隐藏了那种让他身败名裂的嗜好。在家里的时候,他是够安静的,尽管这栋房子本身就够不寻常的了。瓦伦汀也是。如果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不正经的,这种关系倒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因为寻欢作乐而需要谴责的地方。这是一段相当严肃的关系[68]。至少这点是家传的。

绕过马厩一侧的粗方木柱,她就看到了冈宁。他坐在石门槛上,用一把宽刀刃的折叠刀从一个大肉馅饼上切下不小的一块。她打量着他伸出来的绑腿、沾满污泥的大靴子,还有他没有刮过的脸,然后用法语说,或许阿德米图斯王的牧羊人打扮得不一样。在她看过的那场《阿尔克提斯》里,他们绝对不是穿成这样。不过,也许适合他的需要。

冈宁说他觉得他得接着干活儿了。他猜她是要把苹果酒装到瓶子里吧,不然她就不会让他把酒桶弄下来了。她捆木塞的时候要小心捆紧了,酒瓶得有像样的塞子。

她说,要是她这样祖上一百代都是诺曼底人的还不知道怎么收拾苹果酒那才是怪事。而他说,要是他们费了这么大劲,那些苹果酒最后还是坏了,那就太可惜了。

他吃完了馅饼,把碎屑从短裤腰带上拍下去,小心地捡起大块的面皮碎块,送到他两片红色大嘴唇之间的嘴里。他问夫人是否知道上尉下午用不用那匹母马。要是不用的话,他就干脆放它到公地上吃草去。她说她不知道,上尉没跟她提过什么马的事情。他说他觉得他干脆还是放它去吧。克兰普说他得到明天早上才能把长靠背椅修好送到车站去。要是她能等在这里的话,他就去弄点温水来,然后他们可以一起给鸡蛋洒洒水。她别无所求。

他爬了起来,顺着石头小径笨重地朝房子走去。她站在明媚的阳光里,看着果园里的长草,长满了节疤且发白的果树树干;小生菜像整齐的玫瑰花一样在菜地里排成行,一道缓坡朝快要被苹果树枝盖住的老石头房子延伸过去。然后她确定了——事实上她也别无所求——如果马克正常地病死了,像她这样的诺曼底人,不用说,肯定会回到法莱斯或者巴约[69]附近的乡下,她祖父母的家族就分别来自这两个地方。她多半会嫁一个有钱的农民或者一个有钱的牧人,然后,出于自己的选择,她会过上把苹果酒装到瓶子里以及给孵蛋母鸡身下的蛋洒水的生活。她曾作为芭蕾舞团的领舞[70]在巴黎歌剧院受过训练,而且,毫无疑问,就算她没有跟着巴黎歌剧院剧团来伦敦演出,就算马克没有把她从埃奇韦尔路上的旅馆里接走,她也同样会和某个男人在克利希或者欧特伊[71]同居,直到靠着自己的节俭,她最终能够,同样地,退居到祖上住过的这个或者那个地区[72],然后嫁给一个农民、一个屠夫,或者一个牧人。就事论事地说,她也承认,恐怕她永远都养不出比这里更嫩的散养鸡[73],或者酿不出比这里一堆堆箱子里或者榨汁机里流出的口感更好的苹果酒,她现在过的正是她一直想要的生活。事实上,她也找不到比冈宁更好的下人,要是给他穿件绣着花的蓝色长衬衫,再戴上顶黑色皮革帽檐的鸭舌帽[74],他看起来就跟卡昂[75]市场上的普通农民没什么两样。

他从小径上转了过来,小心地端着一个蓝色大碗,就好像他长衬衫里的肚子鼓了起来;他的嘴上说着同样的话,用着同样的语调。她非要顽固地和他说法语这一点问题都没有。关于他会说起的事,他从本能上就知道她会怎样回答他的问题,也知道她差不多明白他的话。

他说他最好先把母鸡从窝上抱开,以防它们啄她的手。他把碗递给她,从阴影里抱出一只正反抗着、羽毛凌乱、咕咕叫着的母鸡,他在它面前丢了一把糠饼和一片生菜叶。他又抱了一只出来,然后又接连好几只。之后,他说她可以进去给鸡蛋洒水了。他说他不喜欢给鸡蛋翻身,他的老笨手总是把它们弄破。他说:“等一下我先把老母马牵出来。吃点草对它没啥害处。”

因为羽毛蓬松,那群母鸡个头大了许多,在她脚下互相警惕地绕来绕去。它们咯咯叫着,咕咕叫着,啄着一块块的糠饼,迫不及待地从一个铁质狗槽里喝着水。随着一阵夸张的嗒嗒马蹄声,老母马从马厩里走了出来。这是匹十九岁的倔强而脾气暴躁的深栗色马,一副瘦骨嶙峋的样子。就算你一天喂它五遍燕麦和热水调过的糠,它也不会长一点肉。它迈着首席女高音的步子从门里走到阳光下,因为它知道它曾经也是匹名马。母鸡散开了,它朝空气咬了两口,露出大大的牙齿。冈宁打开就在旁边的果园的门,它一路小跑着出去了,突然停了下来,膝盖一曲,躺在了地上滚来滚去。它瘦瘦的长腿高举在空中,看起来特别不协调。

“是的,”玛丽·莱奥尼说,“对我自己来说,我别无所求![76]”

冈宁说:“看它一点都不显老,对吧?可劲地折腾,就跟个刚出生五天的小羊羔子似的!”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骄傲,苍老的脸上满是喜悦。爵爷有次说过那匹老母马应该给送到伦敦的马展上去。那是好多年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