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废墟狂想曲(第7/12页)

北边一英里半……是赫赫有名的尼赞——乌德——丁陵墓……据说,这座陵墓是改建自一座印度教寺庙的遗址。

游览亚罗雷——古城亚洛尔遗址(亚洛尔、乌杰和海得拉巴,据说是亚历山大兴建的许多城市中的三座)……一系列废墟绵延向东北方向。雷蒂站……南方四英里处,矗立着宏伟的维吉诺特城遗迹。被穆斯林征服之前,它是这个地区最重要的城市之一。如今只遗留下一堆堆瓦砾。

木尔坦……非常古老,据说是亚历山大时期的史料提到过的马里人的首都……原来的寺庙矗立在城堡中央,后来被奥朗则布摧毁。在寺庙遗址上建立的伊斯兰清真寺,毁于一八四八年的一场炮火,片瓦无存。当时木尔坦城被敌军围攻。

沙贝克·艾尔昆王在位期间,下令重建这些堡垒。六英里外的亚洛尔古堡被摧毁,为重建工程提供建材。

苏库尔,人口七万七千,以前是有名的珍珠贸易和黄金织品生产中心。最近这儿开始兴建一间规模庞大的饼干厂。

伊斯兰清真寺建立在印度教神庙遗址上:层层叠叠的废墟。这是在印度北方。在南方,我们看到的是一座伟大的古城维查耶纳伽尔。十六世纪初期,它可是一座方圆二十四英里的大城市,后来被敌军劫掠一空,变成一座死城。四百年了。今天我们造访维查耶纳伽尔,远远看到的只是一些遗迹,零零落落散布在废墟中,和周遭那一堆堆褐色的、充满超现实气氛的岩层融合在一起,难以辨认。附近的村庄残破不堪,尘土四处飞扬,村民的体格都非常孱弱瘦小。进入古城,眼睛一亮,我们看到一幅无比壮丽的景观:从根布利村通往古城的道路,笔直地穿过几栋古老的建筑物,来到城中那条长长的、十分宽阔的大街。大街一端有一道石阶,另一端矗立着一座精工雕琢、金碧辉煌的印度教寺庙。石造建筑物的底层,在四方形的石柱支撑下,依旧屹立。门上雕刻的图形中,我们看到一群翘起双腿的舞女。走进这壮阔大门内,我们看到的却是一群骨瘦如柴、有如蜥蜴一般生活在石头堆中的男人、女人和儿童。他们是这栋伟大建筑物的继承人。

一个小孩蹲在泥泞的街道上,一只浑身毛发脱光、露出粉红皮肤的狗守在一旁,伺机而动。小孩挺着大肚腩站起身来,狗立刻扑上前去饱餐一顿。寺庙门外有两尊札格纳特⑥木雕像。这两座神像浑身雕刻着各种色情图案:一对对男女缱绻在一起,正在性交或口交——冷冰冰的,面无表情。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观赏印度色情雕刻艺术,总算实现了多年的心愿。然而,最初的兴奋消失后,随之而来的却是无比的沮丧。性是痛苦,创造即是毁灭。阳物之神湿婆,同时表演生命之舞和死亡之舞——一位多么诡异的神,但又多么的印度!废墟中有人居住。城中大街栉比鳞次的建筑物中,矗立着一座用石灰水粉刷的簇新寺庙,门口树立着一幅幅三角旗,随风飘扬。大街尽头的古庙依旧香火鼎盛,墙上依旧装饰着白色和红褐色相间的直条纹。一块高达六英尺的告示牌树立在门口,上面罗列着各种服务的费用。另一块大小相同的牌子,记载维查耶纳伽尔城的历史:很早以前,有一回,君王祈祷后,天上降下“金雨”。印度人把这则传说看成真实的历史。

骤然间,一阵大雨(可不是金雨哦)横扫过敦格巴特拉河,降落在维查耶纳伽尔城中。我们爬上大街后面的一座石坡,钻进一个石窟中避雨。仔细一瞧,原来这是一座用粗石砌成、犹未竣工的山门。一个身材非常瘦削的男子一路尾随我们到这儿。他身上包裹着一条薄薄的白色棉布被单,被单上斑斑点点,沾着雨珠。他掀开被单,让我们瞧瞧他那骨瘦如柴的胸膛,然后比了个手势,表示他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我们没睬他。他不再看我们,自顾自咳嗽起来——病人的咳嗽。当啷一声,他的手杖忽然挥落在地板上。石头铺成的地板流淌着雨水。他撑起身子,爬上一座石台,任由他的手杖浸泡在雨水中。他蜷缩着身子躲藏在角落里,不声不响,一动不动。从阴暗的山门眺望出去,只见漫天雨丝灰蒙蒙的,笼罩着这座四处矗立着石塔的城市。闪烁着雨珠的灰色山坡上亮晶晶的,到处散布着当年开探石矿遗留下的痕迹。雨停了,那人爬下石台,捡起湿漉漉的手杖,把被单缠绕在身上,准备离开。我心中的恐惧和厌恶转化成了愤怒和轻蔑。这种感觉就像伤口一样纠缠着我,让我感到十分苦恼。我走到他面前,掏出几张钞票递给他。在印度这个国家,你很容易就能够尝到权力的滋味。他收下小费,带领我们走出石窟,引导我们爬上湿漉漉的石坡,一路走一路指指点点:这儿是一座石山,这儿是山上的建筑物,这儿是五百年前遗留下的凿痕。这是一项未完成的、突然被遗弃的建筑工程,就像埃洛拉⑦的石窟——据说,有一天工人们突然放下工具逃跑了,留下未完成的建筑物,供后人凭吊。

在印度,所有的创造活动都带着一种迫切感:它随时都会中断,随时都会被摧毁。建设是人类的本能,就像穷人饿着肚子也要做爱。为盖房子而盖房子,为创造而创造,每一项创造都是独立的存在——它本身就是一个开始和终结。伍德拉夫说,印度历史就像“建造在荒凉沙滩上的城堡”。这个意象虽然不十分精确,但在马德拉斯附近的玛哈巴利布勒姆,我们确实看到,在海边荒凉的沙滩上,矗立着一座荒废的“海岸庙”。经过一千两百年的风吹雨打,它的雕刻装饰早已经被盐分侵蚀得荡然无存。

玛哈巴利布勒姆和印度南部其他地区的废墟,具有一种统一性。这些古迹反映出的是印度教文化的持续和连贯,尽管日愈萎缩。在印度北方,古迹所显现的却是文化的缺失和挫败——连壮丽无比的莫卧儿建筑,也会让人产生一种窒息感。欧洲也有纪念碑,纪念他们的“太阳王”——伟大的君主。法国有罗浮宫和凡尔赛宫。但在欧洲,这些建筑物却是国家精神发展过程中留下的见证,它们反映出一个民族的情操。它们使一个民族共同的、增长中的文化资产更加丰美。在印度,这一座又一座壮丽的清真寺和奢华的陵寝,这一栋又一栋宏伟的宫殿,反映的却只是征服者的贪婪、暴虐,以及印度的无助与任人宰割。莫卧儿皇帝拥有帝国疆域内的一切财富——这就是莫卧儿建筑传达出的讯息。据我所知,英国只有一处建筑物具有这种麻木不仁、穷奢极侈的特质,那就是布伦海姆宫。读者不妨把英国想象成这样的国家:四处矗立着布伦海姆宫,五百年间不断被摧毁、重建,每一栋都是国家赏赐给老百姓的礼物,但加起来却毫无作用,并不能为这个国家创造出一个活力充沛、生生不息的文化,到头来,只留下一些陈迹,供人凭吊而已。泰姬陵诚然十分精致、典丽,一砖一瓦,将它整个搬运到美国重建,肯定会受世人赞赏。但在印度,它却是一栋虚有其表、毫无用途的建筑物——它只是一个暴君为他的妻子(这个外国女人嫁给他十五年,每年为他生一个孩子)兴建的陵寝。这玩意儿花了二十二年才完工,而导游会津津乐道告诉你,它究竟花了多少银子才盖起来。你可以从阿格拉市中心,搭乘三轮车前往泰姬陵。一路上,你可以尽情观赏三轮车夫那绷得紧紧的、闪烁着汗珠的细瘦四肢。务实的英国人说,英国征服印度,并没给印度老百姓带来任何好处。但话得说回来:在印度历史上,征服者从没造福过老百姓。这就是印度北部的古迹和废墟传达出的讯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