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 9(第2/3页)

“接着说,”伯特莱夫说。

“很显然,我还得问一问自己,我要把我的孩子送到哪一个世界去。学校很快就会把孩子从我这里夺走,满脑子地向他灌输种种谬论,我就算是花费一生的精力,都来不及跟那些东西斗争。我应不应该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孩子变成一个遵守习俗的傻瓜?或者,我是不是必须反复教导他我自己的观点,从而看着他痛苦地挣扎?因为那样的话,他就将跟我一样被带入无尽的冲突之中。”

“接着说,”伯特莱夫说。

“很显然,我还应该考虑一下我自己。在这个国家,孩子们要为父母的违抗付出代价,父母也要为孩子们的违抗付出代价。有多少年轻人被禁止求学,只因为他们的父母不幸落难!有多少父母不得不忍气吞声,只为了不让灾祸落到他们的孩子头上?在这里,谁若想保留至少一丝丝的自由,谁就不应该生孩子,”雅库布说,说完就不作声了。

“您的十诫中,还有五条理由没有说呢,”伯特莱夫说。

“最后一条理由的分量是那么的足,光这一条就够顶上五条了,”雅库布说,“生一个孩子,就是跟人签订一个绝对的条约。假如我有了一个孩子,那我就好像是在说:我出生了,我品尝了生命,我证实它很美好,值得我们去重复。”

“那么,您难道不觉得生命是美好的吗?”伯特莱夫问。

雅库布想说得更确切,便谨慎地说:“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我永远也不可能带着彻底的坚信说:人是一种美妙的生命体,我愿意繁育他们。”

“这是因为,你仅仅只认识生命中惟一的、最糟的一面,”斯克雷塔大夫说,“你从来不善于生活。你总是在想,你的义务,就像人们说的,是生活于其中。在现实的中心。但是,对你来说,现实又是什么呢?政治。而政治,是生活中最不基本的和最不珍贵的东西。政治,是漂浮在河面上肮脏的浮沫,而实际上,生活之河则涌动于深深的洪流中。对女性生殖的研究,至少持续了好几千年。那是一段坚固而确实的历史。无论是哪一个政府在掌权,对它都没有丝毫的影响。至于我,当我戴上塑胶手套,检查女性器官的时候,我要比你更靠近生命的中心,近得多得多,因为你在关注人类的幸福时差点儿丢弃了自己的生活。”

雅库布没表示反对,他赞同他朋友的指责,而斯克雷塔大夫感到勇气大增,继续说道:“阿基米德画着他的圆,米开朗琪罗雕着他的石块,巴斯德摇着他的试管,是他们,仅仅只是他们,改变人类的生活,写下真正的历史,而那些政治家们……”斯克雷塔停顿一下,用手做了一个表示轻蔑的动作。

“而那些政治家们呢?”雅库布问道。接着他又说:“我来替你说吧。如果说,科学和艺术实际上是历史真正的和本来的竞技场,那么,政治则相反,是一个封闭的科学实验室,在里面进行的是前所未闻的对人的试验。人类试验品一个接一个地连连落入圈套,随后又登上舞台,被鼓掌声迷惑,被绞刑架吓呆,被告密者揭露,反过来又不得不成为告密者。我就在这实验中心工作,作为化验员,但我同样也多次作为牺牲品,被人拿去做活体解剖。我知道,我并没有创造任何的价值(并不比跟我一起在那里工作的人更多),但是,我在那里无疑要比别人更明白,人到底是什么。”

“我明白您的意思。”伯特莱夫说,“我也了解那种实验中心,尽管我从来没有在里面作为化验员工作,却总是作为试验品。战争爆发时,我正在德国。是那个我当时热恋的女人向盖世太保告发了我。他们前来找她,把我的一张照片给她看,照片上我正和另一个女人在床上。这使她很伤心,您知道,爱情常常带有仇恨的特性。我带着一种奇怪的感觉进了监狱,好像我是被爱情给引进去的。我落入盖世太保的魔掌中,并且我得知,事实上,这是一个被爱得太深的男人的特权,这一切难道还不精彩吗?”

雅库布答道:“如果说,在人的身上,我总是发现某种让我深深厌恶的东西,那是因为我看到了,他们的残忍,他们的卑鄙,还有他们的愚蠢,往往披上了感伤情怀的外衣。她打发您去送死,她经历了一种被伤害的爱情的成功报复。因一个平凡而善良的女人的关系,您走上断头台,您在心里还以为,自己在一出莎士比亚可能为您而写的悲剧中扮演着一个角色。”

“战争结束后,她痛哭流涕地来找我,”伯特莱夫继续讲道,仿佛没有听到雅库布的插话,“我对她说:‘请不必担心,伯特莱夫决不会报复。’”

“您知道,”雅库布说,“我常常想到希律王。您一定知道这故事。人们都说,当希律王得知犹太人的未来之王刚刚降生于世时,他下令屠杀所有的新生儿,生怕失去自己的宝座。从我个人来说,我以另外的方式想象着希律王,尽管我心里很清楚,那只是一种想象的游戏。依我看来,希律是一个有教养的、睿智的、非常慷慨的国王,曾长期地在政治实验室中工作,已经学会了认识生活与人。他明白,人是不应该被创造出来的。此外,他的怀疑也不是那么不合时宜,那么该遭指责的。我甚至还敢说,救世主也对人有过怀疑,也曾设想过要毁灭他的创造的这一部分。”

“是的,”伯特莱夫表示同意,“摩西在《创世记》的第六章谈到了这点:我要从地面上消灭我造的人类,因为我后悔造了他们。”

“这兴许只是救世主在他某个软弱的时刻说的话,当时,他终于同意挪亚坐在他的方舟中逃难,以便人类的历史得以重新开始。我们是不是能确信,上帝从来没有后悔过这一软弱?只不过,无论他后悔过还是没后悔过,他对此已经无能为力了。上帝不能没完没了地改变自己的决定,而让自己显得滑稽可笑。但是,如若真的是他在希律王的脑子里播下了这一念头呢?这一可能性能够排除吗?”

伯特莱夫耸了耸肩膀,什么都没说。

“希律是国王。他并不仅仅对自己一个人负责。他不能像我这样对自己说:让别人随心所欲地做他们喜欢做的事好了,反正我拒绝生育。希律是国王,他知道,他作决定的时候不应该只想到自己一个人,他还应该想到其他人,他是以整个人类的名义作出决定,人永远不再繁育了。正是这样,对新生儿的屠杀开始了,他的动机并不像传说中所显示的那么邪恶。希律受到了最崇高愿望的鼓舞:最终地把世界从人类的掌握中解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