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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尔克先生正在接受考查(卢瑟福的声音降成一种四平八稳、调门毫无变化的哼哼声)以确定他有没有继续在密苏里大学英文博士班读下去的能力。所有博士候选人都要参加这项考试,它设计的初衷不仅仅是要判断候选人的整体适宜性,同时用来明确优点和不足,这样他未来的学习方向就可以得到有益的引导。有三种可能的结果:一是通过,一是有条件通过,一是不通过。卢瑟福描述着这些可能性的术语,也不抬头看看就对考官们和这位候选人进行礼节性的介绍。接着他把那页纸推开,绝望地看着自己周围的那些人。

“根据惯例,”他柔和地说,“候选人的论文导师开始提问。先生。”——他又瞥了眼那张纸——“劳曼克思先生是,我想,是沃尔克先生的导师。所以……”

劳曼克思的头抽搐般向后仰去,好像打盹时突然醒来。他环顾了下桌子四周,眨巴着眼睛,嘴唇上浮出一丝微笑,可是他的眼睛依然保持着犀利和警惕。

“沃尔克先生,你打算写一篇关于雪莱与古希腊理念论的论文,想必你不可能已经把这个课题思考得十分透彻了,但是不妨给我们介绍一下有关背景,你选做这个题目的原因,等等。”

沃尔克点了点头,开始快速地讲起来。“我想追溯下雪莱在《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的‘智性美礼赞’中,因为一个多少有些柏拉图色彩的理念,通过对那种理念的娴熟应用,对戈德温决定论所做的首次否定,这部诗剧是他早期无神论、激进主义、基督教以及科学决定论的全面综合,最终解释在诸如《希腊》这样的晚期作品中提出的理念的衰落。在我心目中,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题目,原因有三:首先,它能揭示雪莱的思想特质,因此引领我们对其诗歌进行更深入的理解;其次,它可以揭示19世纪初期主流哲学和文学的冲突,因此拓展我们对浪漫派诗歌的理解和欣赏;第三,这个题目与我们自己的这个时代有特殊关系,在这个时代,许多冲突与雪莱和他同时代的人面临的冲突一样。”

斯通纳听着,他这样听着的时候,渐渐惊愕起来。他无法相信此人与选修他研讨班课的竟是同一个人,那个他教过并且熟悉的人。沃尔克的陈述流畅、直接、充满智性,有时,几乎可谓才华横溢。劳曼克思说得对,如果这篇论文实现了它期许的目标,将会非常精彩。希望、温暖和喜悦之情涌上他的心头,他专心致志地向前倾过去。

沃尔克对论文主题的介绍花了大约有十分钟,接着戛然而止。劳曼克思迅速又问了一个问题,沃尔克立刻做出回应。戈登·费奇盯着斯通纳的眼睛,投去淡淡的质问的一瞥。斯通纳微微笑了笑,略带自嘲的意味,然后微微耸了耸肩膀。

当沃尔克再次停住时,吉姆·霍兰立刻讲话了。他是个瘦削的年轻人,热情、脸色苍白,两只蓝眼睛略微向外突出。他说话时故意放慢语速,声音好像面对某种强有力的遏制而总是颤抖不已。“沃尔克先生,你提到稍早些的戈德温的决定论。我不知道你能否把它与约翰·洛克的现象主义联系起来做一分析?”斯通纳记得霍兰是个18世纪研究专家。

沉默片刻。沃尔克转向霍兰,把圆眼镜摘下,擦了擦,眼睛眨了几下,漫无目标地盯着。他又把眼镜戴回去,又眨了几下眼。“请你再重复下问题。”

霍兰又开始说起来,但劳曼克思打断了。“吉姆,”他和蔼地说,“你不介意的话,我再把这个问题引申一下?”不等霍兰回答,他就迅速转向沃尔克。“沃尔克先生,从霍兰教授的问题的意义接着往下说——名义上,戈德温接受洛克的知识的情感本质论——the tabula rasa,诸如此类的说法——而且戈德温跟洛克一样相信,被偶然的激情和不可避免的无知歪曲了的判断和知识可以通过教育纠正过来——考虑到这些言外之意,你能谈谈雪莱的知识原理——特别是,美的原则——在《阿多尼斯》最后一节引的那句诗吗?”

霍兰在椅子里往后靠过去,脸上露出不解的愁容。沃尔克点了下头,滔滔不绝地说:“虽然《阿多尼斯》开始的那一节,雪莱献给他的朋友和伙伴约翰·济慈的致辞,传统上是很经典的,那些对母亲、时光,对乌拉尼亚等等的暗示,还有他们的反复祈祷——真正经典的时刻,直到最后一节才出现,这一节事实上是对美的永恒原则的崇高礼赞。如果允许的话,我们不妨花片刻工夫把注意力集中到这几行著名的诗句上来:

生活,犹如多彩玻璃的穹顶,

玷污了永恒的洁白光彩,

直到死神将其踩成碎片。

“在这几行诗里,象征主义的意味并不清晰,除非我们放在整体背景中来理解。‘只有一还幸存着’,雪莱早先写了这几行,‘而多已改变和消逝。’我们会想起济慈同样著名的诗:

‘美就是真,真就是美,’——这就是

你在人世知道的一切,你需要

知道的一切。

“那么,这个原则就是美,但美又是知识。这是一个其来有自的概念……”

沃尔克的声音继续回响着,流畅又充满自信,从他快速活动的嘴里吐出的每个词几乎好像——斯通纳坐不住了,刚刚从心里萌生的希望跟它突然出现时一样,又突然破灭了。一瞬间,他几乎有种生理上的不舒服。他向下看着桌子,看到两臂间自己的脸影反射在锃亮的栗色桌面上。影子黑乎乎的,几乎认不出五官,好像看到一个鬼魂隐隐约约从硬木中闪出来,过来迎接他。

劳曼克思的提问结束,霍兰开始了。斯通纳得承认,这是一场控制得游刃有余的表演,毫不唐突,充满了某种巨大的魅力和不错的幽默感,劳曼克思全盘掌控着。有时,当霍兰提一个问题时,劳曼克思装出一副善意困惑的模样,请求澄清。别的时候,又为自己的热情表示抱歉,拿自己的某个猜度跟一下霍兰的某个问题,把沃尔克拽进讨论中,这样一来他好像成为一个实际参与者。他经常换种措辞提问(不断地致歉),把问题变换一下,这样本来的意图又消失在解释中了。他把沃尔克带入貌似复杂的理论辩解中,而主要说话的则是他本人。最后,仍然道着歉,拿自己的问题切进霍兰的问题,把沃尔克引到他想让去的方向。

这段时间,斯通纳一直默不作声。他听着萦绕在自己周围的对话;他盯着费奇的脸,现在已经变成一副厚重的面具;他看看卢瑟福,紧闭双眼坐着,微微颔首。他看着霍兰的狂乱激动,看着沃尔克谦恭有礼的傲慢,看着劳曼克思狂热的兴奋。他等着自己知道必须要做的事情,他怀着随着时间每分每秒流逝而日益强烈的厌恶、愤怒和悲哀心情等待着。他很高兴,这样凝视的时候,他们谁的目光都不曾跟他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