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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吧。”斯通纳意味深长地说。他叹了口气,从椅子里站起来。“我觉得,对我来说如此受到关注,真是太快了点。我只是想来跟你确认下。”

忽然,劳曼克思的声音变得急促起来,几乎带着因为压抑着愤怒而导致的颤抖。“你会发现他是一个超常的学生。我向你保证,你会发现他是个出色的学生。”

斯通纳凝视了他片刻,不解地皱着眉头,然后点了点头,走出房间。

研讨班每星期聚一次。最初的几次课堂聚会,沃尔克总是用各种问题和意见打断授课,而这些问题和评论让人很为难,远远超出了讨论的主题,以至于斯通纳在如何应对这些东西时不知所措。很快,沃尔克的问题和声明就迎来哄堂大笑,或者被学生自己就尖刻地予以蔑视掉,过了几个星期,当研讨班的同学在他周围群情激动时,他就完全不说话了,只是坐在那里,面带难以释怀的愤慨和遭到侮辱后的清高劲儿。斯通纳心想,如果沃尔克的愤怒和憎恨中,有什么东西不要如此赤裸裸,那样也许还会显得很有趣。

虽然有沃尔克搅局,研讨班的教学还是很成功的,是斯通纳教过的最好的课之一。几乎从一开始,这门课的主题的意味就抓住了学生,当一个人发觉近在手边的主题其实就在一个更宏观的主题的中心里,而且当一个人强烈地感觉到对这个主题的探寻很可能引向——什么地方,人们还并不知道时,都会有种恍然若悟的感觉。研讨班自发组织,而且学生都极其投入,斯通纳自己都变成了其中的一员,跟他们一样勤奋地探究着。甚至那位旁听生——那位完成自己的论文期间在哥伦比亚暂时逗留的年轻助教——都提出能否做一个研讨题目的报告。她认为,自己偶然遇到的东西或许对别人也有价值。她名叫凯瑟琳·德里斯科尔,大概二十八九岁的样子。斯通纳从来没有真正注意过她,直到下课后跟他说起做报告的事,并问他自己的论文写完后是否愿意读一读,这才留心起来。斯通纳说很乐意她做报告,也很乐意读她的论文。

研讨班的报告计划安排在本学期的后半段,即圣诞假期过后。沃尔克报告的题目是“古希腊历史主义和中世纪拉丁传统”,应该在本学期早些时候做,但一直拖着,跟斯通纳解释说,很难找到需要的参考书,大学图书馆里借不着。

可以理解,德里斯科尔小姐,作为一个旁听生,将在正式注册学生做完后才会做自己的报告。但是,斯通纳同意研讨班报告的最后一天,在本学期结束前两周截止,沃尔克又恳求允许他宽限一周:他生病了,眼睛不舒服,一本最关键的著作还没有通过馆际借阅拿到手。所以,德里斯科尔小姐就在沃尔克空出的那天做了报告。

她的报告题目是“多纳图斯与文艺复兴悲剧”。她的中心论点是莎士比亚对多纳图斯传统的借鉴,这种传统在中世纪时代的语法和各种手册中持续存在了很久。她开讲后没多久,斯通纳就知道这个报告会很不错,他兴奋地听着,这种激动已经很久没体验过了。她讲完报告后,全班开始讨论。其他学生走出教室后,斯通纳让她多留了会儿。

“德里斯科尔小姐,我只是想说——”他停顿了下,顷刻间尴尬和不自然的浪潮冒了出来。她睁着黑色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斯通纳,在头发黑色边际的衬托下,她的脸蛋显得格外白皙,头发紧紧地往后梳过去,在脑袋后面扎成一个小小的圆髻。斯通纳接着说,“我只是想说,你的报告,就我所知,可以说是对这个主题最好的讨论了,我真的很感激,你主动来做这个报告。”

她没有答话,表情毫无变化,但斯通纳刹那间以为她生气了,她的眼睛背后闪烁着某种激情。接着她脸色立刻潮红,低下头,然后匆匆离去,斯通纳不知道这是生气了还是认可。斯通纳慢慢走出教室,心绪难平,感觉困惑不解,害怕自己如此笨拙可能会冒犯了她。

斯通纳曾尽可能温和地提醒过沃尔克,下个星期三必须得提交报告了,如果还想要这门课的分数的话。如他隐约所料,沃尔克对这样的提醒态度冷淡,而且故作恭敬,实则生气,反复说了各种推迟的原因和困难,同时向斯通纳保证,没有必要担心,他的报告快写好了。

星期三最后一堂课,斯通纳因为被一个不顾一切缠着的本科生耽误,迟到了几分钟,这个本科生在他的办公室里待着不走,希望保证他的大二概论课能得一个C,这样就不会被蹬出他参加的联谊会了。斯通纳匆匆下了楼,走进研讨班的地下教室,微微有些气喘。他发现查尔斯·沃尔克坐在自己讲桌前,傲慢又沮丧地看着这群学生。显然,他完全沉浸在某种隐秘的异想天开中。他转过来面向斯通纳,不逊地盯着,好像一个教授在制服一个粗暴好闹的新生。接着沃尔克的表情撑不住了。他说:“我们正要在你缺席的情况下开始呢。”——他在最后一刻把话打住,让一丝微笑溜过嘴唇,接着抖了抖脑袋,又说了句,让斯通纳知道不过是开玩笑——“先生。”

斯通纳盯了他片刻,然后转向全班。“很抱歉我迟到了,你们都知道,沃尔克先生今天要宣读他的研讨班报告,题目是‘古希腊历史主义与中世纪拉丁传统’。”他在第一排找了个座位,挨着凯瑟琳·德里斯科尔坐下。

查尔斯·沃尔克胡乱拨弄了几下眼前放在桌上的几页纸,弄出某种超然感,让这种表情浮现在脸上。他用右手食指敲了敲稿纸,然后朝远离斯通纳和凯瑟琳·德里斯科尔坐的位置的教室一角望着,好像在等什么事情发生,接着,不时扫几眼放在桌上的那叠纸,开始讲了。

“当我们面对文学中的谜题,面对它难以描述的魅力时,我们有责任去揭示这种力量和谜题的根源。但是,说到底,有什么用呢?文学作品在我们面前抛出一张深沉的面纱,我们无法测度。在它面前,我们只有崇拜,在它的摇晃中无可奈何。谁会有那种愚勇揭起那块面纱,去揭开那原本无法揭开的东西,去抵达不可抵达的境界?在那个永恒的神秘面前,我们中最强有力的人都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低能儿,都不过是叮作响的钹子和声音浑厚的铜管。”

他的声音忽高又忽低,右手向外伸出,手指灵活地向上弯曲着,身体随着话语的节奏摆动着,眼睛微微上翻,好像在做一场招魂法会。他说的话和做的动作里有种怪异的熟悉感。斯通纳忽然想起那是什么。这是霍利斯·劳曼克思——或者,是对他的一种泛泛的拙劣模仿,而且毫无疑问出自拙劣的模仿,它不是某种轻蔑或者不喜欢的姿态,而是尊重和喜爱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