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第2/4页)

后来,忽然间,伊迪丝开始在家里待着了。他们三个人又开始一起吃饭,伊迪丝甚至做出一些举动,想收拾屋子。屋子很安静,连那架钢琴都不使用了,所以琴键上蒙了层灰尘。

他们很少谈论自己或者互相谈论时,又进入一起生活的那个点,以免让他们一起生活的那个微弱的平衡打破。所以,在长时间的犹豫和对后果反复考虑后,斯通纳终于问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他们坐在餐桌边,格蕾斯找了个借口,拿了本书回到斯通纳的书房。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伊迪丝问。

“你的朋友们,”斯通纳说,“他们有段时间没来了,你好像也不再参与你们的戏剧工作。我只是纳闷,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伊迪丝差不多用一种男性的姿态,从身边自己的烟盒里抖出一根烟,用她抽了一半的另一根烟头点燃。她深深地吸了口,没有从嘴唇上拿掉烟,然后把脑袋向后仰过去,这样,当她看着斯通纳时,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带着好奇和算计的神情。

“没出什么事儿,”她说,“我只是厌倦了他们和那种工作。难道总有那么多坏事儿吗?”

“不是,”斯通纳说,“我只是觉得也许你感觉不舒服了或者什么的。”

他觉得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然后迅速离开饭桌回到书房,格蕾斯正坐在自己的书桌旁边,全神贯注地看着书。桌灯的光亮在她的头发中闪烁着,投射出她那张严肃的小脸清晰的轮廓。去年来,她成熟多了,斯通纳想,顷刻间一种小小的舒服的伤感涌上喉头。他笑了笑,静悄悄地朝自己的桌子走去。

没过多久,他就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中了。黄昏之前,他已经赶完了例行的课堂工作,作业批改好了,未来整整一周的讲稿都准备好了。他想,晚上接下来的时间,以及未来几个晚上,他将有空闲时间写自己的那本书。他要在这本新书里写什么,目前还不清楚,总体上,他希望能超越第一部著作,无论时间还是跨度。他想研究英国文艺复兴,同时把古典和中世纪的影响的研究延伸到那个时代。他还处于规划研究阶段,而且这个阶段给了他巨大的快感——从各种备选方法中进行选择,某些手段的否定,掩藏在各种未曾探索过的可能性中的神秘和不确定性,选择的后果……可以预见的各种可能性让他欣喜备至,自己都心神不安。他从桌边站起来,踱了会儿步,然后怀着压抑的愉悦心情跟女儿说起话来,女儿从书本上抬起头,应答着他。

女儿感染了他的情绪,他说的几句话逗得孩子哈哈大笑。接着两个人一起毫无意义地笑起来,好像都成了小孩子。忽然,书房的门打开了,从起居室里照过来的强光像溪水般流进书房每个暗淡的角落。伊迪丝的身影出现在那片光中。

“格蕾斯,”她吐词清晰又缓慢地说,“父亲要工作了。你别打搅。”

斯通纳和女儿刹那间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撞入吃惊不已,两个人既不动弹也不说话。接着斯通纳又应付着说:“没事儿,伊迪丝,她不影响我。”

他好像无话可讲了,伊迪丝说:“格蕾斯,听见我说的了吗?赶快出来。”

格蕾斯满脸困惑,从椅子上下来,穿过书房。走到正中间时,她站住不动了,先是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伊迪丝又发话了,但斯通纳设法打断她。

“没关系,格蕾斯,”他尽量温柔地说,“没关系。到你妈妈那儿去吧。”

格蕾斯穿过书房门,走进起居室时,伊迪丝对丈夫说,“这孩子太放任自流了。这样沉默寡言、怕羞内向对她来说太不自然了。她一个人待的时间太久了。她应该更活泼些,多跟同龄的孩子玩。你难道没有看出她多不开心吗?”

不等斯通纳回答,她就关上了门。

斯通纳好长时间都没有动一下。他盯着书桌,上面摆满了笔记和打开的书。他慢慢穿过书房,漫无目标地重新规整了下那些纸张和书籍。他站在那里,皱着眉头,站了好几分钟,好像在努力回想什么。接着他又转过身,走到格蕾斯的小桌前,他在桌前站了片刻,就像站在自己桌前那样。他关了桌上的灯,于是桌面变成一片灰色,没有了生命,接着他走过去来到沙发前,躺在沙发上,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

他的心头渐渐升起某种憎恶感,所以,又过了好几个星期他才肯在心里承认伊迪丝干的事;当他最终确认了那种承认时,自己几乎毫不惊讶。伊迪丝是施展这种聪明和技巧进行竞争的高手,他还找不出合理的证据抱怨。那天晚上,她突然而且几乎是残忍地撞进书房后,回想起来这种撞入貌似一场意外的袭击,此后,伊迪丝的策略变得更加曲折,更加悄无声息和克制。这种策略把自己伪装成爱和关心,所以,他根本无可反击。

现在,伊迪丝几乎整天都待在家里。早上和晌午的时候,格蕾斯在学校期间,她全身心地投入,来重新装饰格蕾斯的卧室。她把那张小桌从斯通纳的卧室里搬走,重新倒饬,刷成一种浅粉红色,在桌面的边上装了一道宽宽的配着波浪纹丝缎的带子,这样一来,它跟孩子长期使用的那张桌子已经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了。一天下午,格蕾斯默默地站在她身旁,伊迪丝翻遍了斯通纳给孩子买的所有衣服,把大多数衣服都给拆解了,答应格蕾斯这个周末两人进城用更合适、“更女孩子气”的东西去换掉这些碎片。她们还真去了。下午晚些时候,虽然疲惫但又洋洋得意的伊迪丝带着一个大包裹和精疲力竭、穿了件浆得干硬、有着无数褶饰的新衣服、极不自在的女儿打道回府,在泡泡裙边下面,女儿的两条细腿像可怜的柴棍般踉跄着。

伊迪丝给女儿买了许多娃娃、玩具,女儿跟这些东西玩儿时她就在身边走来跑去的,好像这样做就是尽责任;她开始给孩子上钢琴课,孩子练习时她们并排坐在条椅上;她只是在非常偶然的场合,给孩子办几场小小的聚会,都是邻居的孩子参加,都穿着僵硬、正式的衣服,都心怀恨意,闷闷不乐。她还严格监控女儿阅读、做家庭作业,绝不允许孩子学习,除非在她指定的时间里。

现在,伊迪丝的客人都是街坊邻居的母亲们。她们早晨就过来,在孩子们上学的时间喝咖啡、聊天。下午,她们又带来自己的孩子,看着孩子们在宽敞的起居室里玩耍,在玩耍和奔跑声中漫无目标地聊着天。

有那么一次,噪声中出现了一阵暂时的宁静,斯通纳听到伊迪丝说:“可怜的格蕾斯。她那么喜爱父亲,可他却没有多少时间花在她身上。他总是忙工作,你们知道。他又开始写一本新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