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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格蕾斯会跟邻居的孩子们玩,但更多时候跟父亲坐在那间大大的书房里,他批改作业、读书或者写东西时就看着。她有时跟父亲说说话,两人还会交谈起来——既安静又严肃,那种料想不到的温柔令斯通纳很感动。格蕾斯经常在黄色纸上画些稚嫩又好玩的图画,然后一本正经地拿给父亲看,有时还会拿一年级的阅读课本上的文章大声读给父亲听。晚上,斯通纳把她放在床上,然后又回到书房,他感觉孩子已经不在自己的房间,但知道她在头顶安然睡着,他又很欣慰。他开始以自己隐约想到的各种方式对她进行教育,当孩子在他眼皮底下逐渐成长,当她的脸蛋上开始显露出自己头脑里面运转的聪慧时,斯通纳满怀好奇和爱抚地观察着。

伊迪丝直到第二年一月过后才回到哥伦比亚,所以威廉·斯通纳和女儿独自过的圣诞节。圣诞节的早上,他们互相交换了礼物,送给父亲的礼物是个简单的烟灰缸,虽然他并不抽烟,那是格蕾斯在大学附属的那所谨慎开明的学校里自己做的。斯通纳给她送了一件亲自在城里的一家店铺挑选的新衣服,几本书,还有一套彩色玩具。那天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坐在那棵小树前,说着话,看着树上饰物闪烁的灯光,看着黑绿色的冷杉上的金丝线一闪一烁的,就像埋好了的火。

圣诞节期间,在这个急匆匆的学期有趣而心神不安的暂时休整期,威廉·斯通纳开始意识到两件事:开始知道格蕾斯在他生活中具有多么核心的重要地位;他开始明白自己是有可能成为一名好老师的。

他本来已经准备自认不是个好老师。从慌慌张张地上完新生的第一堂英文课开始,他总觉得自己想实现的目标和课堂上传达的东西之间横着一条鸿沟。他曾希望时间和经验会修补这道鸿沟。然而这两种东西并没有起效。当他在课堂上讲到这些时,那些他深信不疑的事物,对他的背叛却最彻底,那些最生动的东西,在他的表达中却萎靡枯燥,那些最感动他的东西,说出来后却变得冷冰冰的。不称职的想法让他苦不堪言,而且这种感觉慢慢变得根深蒂固起来,就像自己的驼背,成为他的组成部分。

但是,伊迪丝在圣路易斯的那几个星期,他讲课时,发现在内容上完全放开了,忘记了自己的不够格,忘记了自我,甚至忘了眼前的学生。他常常激情迸涌,乃至说话结结巴巴,打着手势,完全忽略了平常左右他说话的演讲声调。刚开始,这种迸发弄得自己心绪难宁,好像会被认为对自己讲的内容太熟悉了,他还向学生们道歉。可是,课后,学生们开始向他围拢过来,而且作业中开始流露出想象力以及某种试探性的爱的启迪等迹象时,他备受鼓舞,继续发挥自己从来没有被教过要做的东西。对文学、语言以及心智神秘性的热爱,在字母和词语的细腻、奇妙、出其不意的组合中,在最漆黑和冰冷的印刷文字中自动呈现出来——这种爱,他曾经深藏不露,好像那是非法和危险的,现在开始表现这种爱了,起先还是试探性的,接着大胆勇敢,最后就完全是自豪地表现了。

他为自己发现的这种可能性既沮丧又深受鼓舞,并非故意,他感觉自己同时欺骗了学生和自己。那些直到那时还能够通过机械的步骤的重复吃力地上完他的课的学生,开始带着迷茫和悔恨的表情看着他,以前那些没有选过他的课的学生开始每节课都来听,在大楼里碰到时还向他点头打招呼。他怀疑迟至十年后,才开始发现自己,他看到的这个形象比自己曾经想象的样子既不足又有些过头。他终于感觉自己开始成为一个教师了,教师不过是这样一个人,对他而言,他的书就是真,对他来说就是给予一种艺术的尊严,与自己作为一个人的蠢傻、不足或者不够格没有多大关系。这种领悟他无法言传,但是,一旦有了,就会改变自己,所以不会有人弄错它的存在。

因此,当伊迪丝从圣路易斯回来后,她发现斯通纳有点变了,她说不清楚,但立刻就感觉出了。她毫无预兆地乘下午的一趟火车回来,穿过起居室走进书房,丈夫和女儿正安静地坐着。她故意想通过自己忽然出现和改变了的外形让他们两个都大吃一惊。可是当斯通纳抬头看着她时,她从他眼中看到了惊讶,她立刻明白,他才是真正发生了改变,而且看得出,改变如此之深,连她出现的效果都荡然无存了。她暗自思忖,多少有些超然,同时又有些许意外,我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了解他了。

斯通纳对她的出现和外形的改变很意外,但是现在已经不会像从前那样让他感动了。他看了看她,然后从桌边站起身,穿过屋子,隆重地去迎接她。

伊迪丝把头发剪短了,上面戴了顶帽子,这种帽子紧紧地包住头发,乃至被剪短的头发像不规则的框子般贴在她的脸上,她的嘴唇涂成鲜艳的橘红色,两块小小的腮红把颧骨衬托得更加尖削。她穿了件短礼服,战后那几年在年轻女子中特别流行,衣服从肩上直垂下来,就到膝盖上方为止。她不自然地冲丈夫微笑着,穿过屋子向女儿走去,女儿坐在地上抬头安静又严肃地看着她。伊迪丝笨拙地跪下膝盖,新衣服紧紧裹着双腿。

“格蕾斯,宝贝,”她说,声音在斯通纳听来既压抑又尖厉,“想妈妈吗?你想过妈妈不再回来吗?”

格蕾斯在面颊上吻了下她,然后严肃地望着。“你看上去不一样了。”她说。

伊迪丝大笑了声,从地板上站起来,双手举过头顶,身子转了一圈。“我穿了件新衣服,穿了双新鞋子,还做了个新发式。你喜欢这个样子吗?”

格蕾斯犹豫地点点头。“你看上去不一样了。”她又说了遍。

伊迪丝笑容绽放,她的牙齿上还残留着一块淡淡的口红的污迹。她转过身面向斯通纳,“我看上去不一样了吗?”

“是的,”斯通纳说,“很有魅力。很漂亮。”

她冲着斯通纳大笑,摇摇头。“可怜的威利。”她说,然后又转身对着女儿。“我是不一样了,我相信。”她对女儿说。“我真觉得不一样了。”

可是,斯通纳知道,她这是在对自己说。那一瞬间,不知怎么,他同时清楚:可能并非故意或者想清楚了,连她自己都不一定知道,伊迪丝正在向他宣告,一场新的战争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