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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的几个星期,情况已经很明朗,劳曼克思并不想迁就自己去适应密苏里哥伦比亚的社会、文化、学术规矩。虽然他对同事的态度和气中略带嘲讽,自然既不接受也不排斥任何社交邀请。他甚至也不参加克莱蒙特院长每年一度的家庭露天聚会,尽管这项活动早已成为传统,出席几乎成为某种义务。在大学的音乐会或者讲座上也看不见他的人影。据说他的课讲得非常生动,还说他在教室里的举止荒诞不经。他是一个颇受欢迎的老师,休息时间,学生们都围在他的讲桌周围,在大楼里都跟在他后面。据说,他偶尔会邀请几拨学生到自己的房间,以谈话和弦乐四重奏的唱片招待大家。

威廉·斯通纳挺想多了解他,可是不知如何着手。他有什么想要说时就去找他讲,邀请他吃晚饭。当劳曼克思像对其他任何人一样回答他——讽刺性的礼貌和不带主观色彩——当他拒绝吃晚饭的邀请时,斯通纳就想不出还有什么方法可施。

过了些时间,斯通纳才找到了霍利斯·劳曼克思吸引他的根源。从劳曼克思的狂妄,不拘一格,开心的尖酸劲中,斯通纳看到,虽然经过变形,但仍然辨认得出,其中有他朋友戴夫·马斯特思的影子。他希望像跟戴夫那样跟劳曼克思聊天,可是做不到,即便他内心对自己承认了这个愿望。青年时代的青涩还没有从他身上消退,但是可能缔结这份友谊的渴望和直率已经不在。他知道,自己希望的东西不可能实现,这样的认识让他心里很难过。

晚上的时候,清理完家,洗好晚餐的碗碟,把格蕾斯放进支在起居室角落一个摇篮的床上时,斯通纳又开始修改自己的那本书。到年底时,那本书终于写完,虽然自己还不是完全满意,他还是寄给一家出版社。让他惊讶的是,这本学术研究著作被接受了,而且计划1925年秋季出版。凭借这本尚未出版的书作助力,他升为助理教授,并被授予终身教职待遇。

他的升职确认书是在那本书被接受后几个星期到的,因为有了这份确认书,伊迪丝宣布她和孩子到圣路易斯住上一周,看看自己的父母。

还不到一星期,伊迪丝就又回到哥伦比亚,依然苦恼、疲倦,但流露出某种镇定的得意感。她缩短了逗留的时间,是因为母亲照料一个婴儿太辛苦了,而且行程又让她累极了,根本就没法自己照顾格蕾斯。不过,她还是有些收获。她从包里抽出一叠纸,把一张小纸条交给斯通纳。

这是一张六千美元的支票,是给威廉·斯通纳先生和夫人开的,用狂放、几乎认不清楚的霍勒斯·博斯特威克的手书签的名。“这是什么?”斯通纳问。

她又把另外几张纸递给斯通纳。“是一笔贷款,”她说,“你全都得签名。我已经签过了。”

“这可是六千美元啊!干什么用?”

“买一幢房子,”伊迪丝说,“一幢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

威廉·斯通纳又看了看那些纸片,迅速翻看了一遍说:“伊迪丝,我们不能这样。真抱歉,可是你瞧,明年我才赚一千六百美元。偿还这笔债每月支出超过六十美元——这差不多是我工资的一半。而且还有扣税、保险和——我真不知道我们怎么偿还。你真该跟我商量下才对。”

伊迪丝的表情开始悲伤起来,她转身离开斯通纳。“我本来想让你惊喜一下。我可做的事情这么少。我能还得起。”

斯通纳争辩说,他很感激,可是伊迪丝仍然难以释怀。

“我是为你和孩子着想,”她说,“你可以好好做研究,格蕾斯还能有个院子在里面玩。”

“我知道,”斯通纳说,“也许过几年就能行。”

“过几年。”伊迪丝又重复了一遍这话。一阵沉默。接着她又闷声闷气地说:“我没法过这种生活了。一点都受不了了。住在一套公寓里。不管我在哪儿都能听到你的声音,听到孩子的声音,而且——还有那气味。我——受——不了——那——气味!一天又一天,那尿布的气味,还有——我受不了,我又躲不掉那气味。你难道不知道吗?你难道不知道吗?”

最后,他们接受了那笔钱。斯通纳心想,自己得重新捡起教暑期课的活儿了,而他本来计划要用暑期时间进行研究和写点东西的,至少得教上好几年。

伊迪丝自己承担起责任,去找房子。整个春末和初夏,她都在毫不疲倦地寻找着,这似乎对她的疾病产生了某种直接的疗效。只要斯通纳上完课回家,她就出去,经常到黄昏才回来。她有时步行,有时跟卡罗琳·费奇开着车兜圈子。她跟卡罗琳已经诚心实意地相好了。六月末,她终于找到想要的房子了,她签了份购买契约,同意八月中旬时接手。

那是一幢老旧的两层楼房,距离大学校园只有几个街区远。以前的主人们都任由它破败,深色的绿漆正从木板上剥落,草地的颜色已经发黄,而且杂草猛长。但是院子很大,房间都很宽敞;还有一种灰头土脸的宏伟气派,伊迪丝心想这个最终都可以重现光彩。

她又从父亲那里借了五百美元来买家具,在夏季学期和秋季学期开始的间隙,斯通纳又把房子重新刷了一遍,伊迪丝想要白颜色,他只好刷了三层,这样,那种深绿色就不会透露出来。忽然,在九月的第一个星期,伊迪丝决定办个派对——她称之为暖房。她宣布这个决定时还下了点决心,好像这将是一个新的开始。

他们邀请了系里所有暑假回来的老师,以及伊迪丝在城里的几个熟人。霍利斯·劳曼克思接受了邀请,让所有的人很意外,这是他一年前到哥伦比亚后接受的第一份邀请。斯通纳找了个私酒贩子,买了几瓶杜松子酒,戈登·费奇答应带些啤酒来,伊迪丝的姨妈贡献了两瓶陈年雪利,给那些不能喝烈酒的人用。伊迪丝根本就不情愿上酒,这样从技术上讲是违法的。但是卡罗琳·费奇私下说,大学里没有人会觉得不合适,所以她就听了这话。

那年,秋天来得早。9月10日就下了一场小雪,就在注册的头一天;晚上一股挺硬的微风扫过大地。那个星期的周末,就是聚会的时候,寒冷的天气结束了,所以空气中只有一丝冷风,但是树木的叶子都落了,草地开始发黄,遍地都是光秃秃的,预示着今年将是一个冷冬。外面冷飕飕的天气,以及在院子里光秃秃地竖立着剥了皮的杨树、榆树,以及室内即将来临的派对的温暖和排列得整整齐齐的用具,这一切让威廉·斯通纳想起另一天。有那么片刻,他弄不清自己想要回忆什么——接着他意识到,就是在这样的日子,差不多在七年前,他去乔赛亚·克莱蒙特家,第一次见到伊迪丝。在他看来那好像已经很遥远了,是很久以前,他已经辨认不出这些年来铸成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