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迷惑(第6/8页)

一个人可以逐渐习惯于一种健康状况,比如像我父亲,但如果把这种状况一下子放在他们面前,那他们的世界就会乱作一团,简直就像爆发战争或横遭侵略一样,觉得是大祸临头,所有的生活常规都被打破,有些东西也被摧毁了,我就是这样开始了全新的社交状况:每个周末都全心全意和一个女人一起生活,却不用和她真正地交谈,也不想把她带出去或者介绍给谁。

接着,大约在九年或十年之前,你刚离开非洲那片废墟到了西柏林,东方那片废墟离你不过几分钟路程,就在那个时候,我有了一个文学上的发现。我读了一些维多利亚时期的日记,作者是一个名叫A·J·门毕的绅士,我发现此人与我志同道合。

门毕1828年出生,1910年去世。正和托尔斯泰同时代。他博闻强识,文笔生动优雅,潇洒轻盈的维多利亚风格,且非常熟悉当时的知识界和艺术圈。他认识很多名人。有些名人,像罗斯金和威廉·莫里斯,他只是见过面。当他还很年轻的时候,曾经在大街上问候过狄更斯,之后在日记里寥寥数语就勾勒出了这位时年五十二岁的作家的形象:一个花花公子,有几分演员气质,对自己颀长的身材颇为自负,帽子歪向一边。

但是,芒比和罗斯金、狄更斯一样,藏着一个性的秘密。芒比对劳动妇女总是激情难抑。他喜欢女人用手干重活,把手弄得很脏。他说,他喜欢看女佣满身尘土,手和脸被煤灰和污垢弄得黑乎乎的。那个时代的脏活真是多,我们今天看来,会觉得万分惊讶,扫壁炉什么的都要靠女人赤手空拳来做,没有任何工具。她们的手洗干净了以后,又粗又厚,红通通的。贵妇人的手都是娇小白皙的。而令芒比倾心的却不在客厅,这些红通通的手,除非戴上长及肘部的时髦手套,不然立刻就会暴露她们劳动妇女的身份。

芒比和街上来来往往的劳动妇女交谈。他为她们画素描,为她们留影。他是早期的摄影爱好者。他教女矿工摆姿势,她们的粗布裤子上补丁缀着补丁,有的交叉着双腿,倚在与她们齐高的铁锹上,困惑地盯着摄影师,其中一两个有那么点儿虚荣,露出一丝微笑。芒比的照片和画作不见丝毫淫秽,尽管他表现的主题无疑带有色情的成分。

他的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和一个女佣保持暧昧关系。她高大强壮,比街上大多数人都高出一个头。芒比就喜欢魁梧强壮的女人。他喜欢让他的这个女友继续为别人家帮佣;尽管她有时也会抱怨那些雇主不体谅,他却并不急着救她于水火。他喜欢看着这个女人沾满劳作的泥尘。她理解他的这种癖好,并不介意:在邂逅芒比之前,她就曾梦想过有一位绅士情人甚至丈夫。有时候他们会住在一幢房子里,虽然刚开始时难得如此。然后,每当有客拜访,那女人就不得不从客厅的椅子上起身,装出女佣的模样。日记里看不出一点儿性的痕迹,但这或许只是维多利亚式的含蓄罢了。

对于有芒比这种嗜好的人,维多利亚时期的伦敦是一个充满刺激的城市。比如,傍晚六点,在布卢姆斯伯里的某个广场上,每一扇底层的窗户都亮起了灯光,后面都是一个展示珍宝的舞台:一个女佣坐在椅子上,等待着主人的呼唤。

在芒比的日记中,伦敦的仆佣生活充满了痛楚和欢愉,玛丽安的生活在我眼中也是如此。尽管我从来不去想她不在我身边的时候在做些什么,但那些生活的碎片渐渐扩展成一幅完整的画面,展现在我面前的是我从来不曾真正了解的生活,那可怕的、残忍的市建住宅区的生活。

平日里,玛丽安就住在市建住宅区,和乔一开始向我提到过的那些“错误”在一起。“错误”共有两个:两个孩子,不同的父亲。我之前推测那第一个男人是个“浪荡子”。玛丽安常说这个词;她的口气就好像它是个专用术语,几乎可以作为一种职业填人社会保障或其他政府部门的表格。职业:浪荡子。那位浪荡子是黑发。头发很要紧:玛丽安不止一次这么说过,仿佛头发就能说明一切。

而玛丽安本人也是她母亲的一个错误,连同其他三个错误,来自三个父亲。玛丽安的母亲犯下这四个错误的时候,才二十多岁,然后她遇到了一个看中的男人,那是她等了一辈子的男人。爱情:命中注定。她当机立断,扔下那四个错误,跟这个男人跑了,搬进了市建住宅区的另一套房子。政府部门来找了点儿麻烦,因为玛丽安的母亲还想继续享受那四个错误带给她的福利。不过后来问题还是抹平了,玛丽安的母亲和她的男人同居,直到他厌倦了她,又和别的女人跑了。这就是那个地方的生活方式。

其他地方也会发生类似的事情,不过让我觉得有意思的一点是,有关部门自始至终都没有要求玛丽安的母亲承担她的决定所导致的物质或财政后果。她总是能借到房子,总是能申请到某种补助。可以说,玛丽安的母亲的每一个行动都得到了官方的酬劳。而支付酬劳的就是那些孩子,那些错误。而且我想,可以说他们并没有受到什么刻意的惩罚:他们不过是在潜移默化中适应了市建住宅区的生活,正如玛丽安可怜的母亲小时候被其他人、其他事潜移默化一样。

玛丽安和其他错误被置于“关照”之下。可怕的专用术语。这是玛丽安童年最可怕的一段时光,充斥着毒打、性侵犯以及一次又一次毫无希望的出逃。后来玛丽安意识到,即使她逃到街上,也会有别的灾祸降临到她这么个小不点头上。于是这个孩子忍了下来,熬过了政府的折磨。她去过各种各样的矫正学校。在其中一所学校里她学会了游泳。这成了她生平最了不起的事情。而那段时期,玛丽安有时会看到她母亲开车路过,过着她的新生活。

那段新生活结束后,她母亲又露面了,某种形式的家庭生活又在另一套房子里开始了。作为这种生活的一部分,玛丽安和其他几个孩子经常由母亲领着去各个超市和商店行窃。他们成绩不错。有时也会被逮住,那时节玛丽安和其他几个错误就照母亲教的,尖声哭闹,最终店里人总会放他们走。最后这种行窃生涯也中止了。

玛丽安认识的每一个住在市建住宅区的人,经历多少都与她有些相似。

了解了玛丽安的童年,我开始理解她在床上的那种阴沉和冷漠:目光阴冷,心灵封闭。然后我又希望自己不知道那些。我由此联想到芒比日记里一段既让人不舒服又让人心生怜悯的描述。短短的一节,我希望自己不曾读过。一天,在一幢允许进入的私宅里,也可能是一家旅馆,芒比走进一个房间,看到一个女仆背对他站着。他对她说了一句什么,她转过身来。她正值妙龄,容貌可爱,举止伶俐,一手握着一个尿壶,另一只手没戴手套,正搅动着里面的东西:暗示了壶里有固体物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