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云端上的巨人(第5/7页)

每天从地铁站步行去杂志社的时候,威利经常——也许每天有一两秒钟——会想:“我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什么都看不见。如今看这个地方却满眼细枝末节。仿佛我合上了一道开关。但我能轻而易举地回想起什么都看不见那会儿的情形。”

威利工作的那幢楼,那幢典型布景似的楼,只是外表陈旧而已。而内部,频繁地改造、复原,接着又毫不在乎地摧毁重来,砌起隔墙,接着又推倒,以至底楼的模样就像是一家没有个性的商铺,装配都是临时的,脆弱易损,线条锋利的新鲜软木上刚刷了一层薄薄的油漆。那些装配工人,仿佛随时可以被召来,拆走他们刚装好的东西,换上一套全新的布置。在不断的交替更迭中幸存下来的只有那些墙壁和配有红木细栏杆的窄楼梯,那也许要感谢某项强制性的继承法细则。楼下那间小会客室前面是一道玻璃隔墙,就在前台的后面。一面墙上挂着一帧黑白老照片,是彼得和建筑公司的另两位董事恭迎女王陛下的情景。在一张形若肾脏的小桌上,放着几本他们出版的现代建筑杂志。这本杂志配了很多漂亮的照片,夺人眼目,看起来应该价格不菲。

编辑部在楼上,占据着朝向广场的房间,比二十八年前为威利做书的那个出版商的办公室朴素得多。主编是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容颜饱受摧残,黑框眼镜后面鼓着一双大眼睛。在威利看来,她似乎为一切家庭的不幸和欲望的痛苦所困扰,每天都有四五次、五六次得先从那个洞穴里爬出来,然后才能着手做其他事情。她对威利亲切和蔼,当他是彼得的朋友,这使得她脸上的痛苦更加令人不忍直视。

她说:“我们先看看你适应得如何。然后再送你去巴内特。”

巴内特就是公司为新人讲授建筑课程的地方。

后来,威利向罗杰详细讲述了与主编见面的情景,罗杰说:“我每次见到她,总能闻到一股明显的杜松子酒气。她属于彼得手下的那种无用之辈。不过她的分内事还算做得不赖。”

杂志每个季度出版一期。文章都由专业人士撰写,稿酬优厚。主编负责约稿,图片编辑负责物色照片,其他人负责编辑、核对、审校来稿。版面设计由专业人员完成。楼上有一间建筑资料室。那里的图书厚重得吓人,但威利很快就找到了应对的办法。他常常泡在资料室里,过了两个星期,每当他无所事事,被主编问起在干什么的时候,他就说:“我在核对稿件。”这句话总能让她平静下来。

一天午休时,他正在一个安静些的广场散步,一辆豪华轿车突然在他身旁停住了。一个女人下了车。她拿着一封贴了邮票的信投进了旁边的邮筒,然后和威利打了声招呼。直到这一刻他才想起来这女人到底是何许人。她那清脆悦耳、抑扬顿挫的声音让他立刻记起了她,那声音,以及那富有弹性的头发和挺翘的屁股。正是彼得的妻子。她用轻快的语调说道:“我听说你在为彼得做事。”她居然还记得他,他不免受宠若惊,但她没容他说什么,继续用清脆的声音说:“彼得正在举行个人展览。所有的报纸都报道了。我们希望你会来。”她又用同样轻快的语调介绍了车子里只看得清半张脸的司机,然后,没等他们两个开口,她就钻进汽车走了。

威利把这次见面的情形告诉了罗杰,罗杰说:“那是她的情人。她完全可以另找一个邮筒投信,但她就是要让你看见她和情人在一起。她要让每一个见过她和彼得在一起的人都看见她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彼得为此很受折磨。这抵消了他的一切。他一定满脑子揪心的做爱场面。而她让你看见的那个男人非常平庸。肚子里没多少墨水,是个小打小闹的房地产商,所以彼得认识他。彼得的房地产生意,说得委婉些,不太成功。他现在无论怎样都赢不回妻子的心了。很多年前她刚嫁给彼得的时候,我在他们家见到了她。她同我谈起她的前一次婚姻,以及为什么会离婚。她说那场婚姻让她感到压抑。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她说:‘蒂姆会说,我牙膏用完了,给我买一支,说完就上班去了。我只是举个例子。然后我一整天都在想着要买一支牙膏给他。蒂姆待在办公室里,处理那些令人激动的生意,和有意思的人一起吃饭,而我却待在家里一心想着要给他买一支牙膏。你懂我的意思吗?那让我感到压抑。你明白,对吗?’她用她动人的声音这么说道,同时用她动人的眼睛凝视着我,我竭力想弄清楚她所谓的压抑究竟指什么。我觉得她是想叫我同那个让她压抑的人开战。说实话,我觉得她是在挑逗我。我能感觉到她在用她那独特的轻纱把我缠绕起来。后来,我当然意识到我听不懂她说的那些话是因为根本没有什么需要听懂的。她不过是在听她自己的声音。我开始为彼得担忧。如果他可以信任她,他会愿意放弃很多东西。而这往往就是那些大人物栽跟斗的地方。我和珀迪塔结婚以后就不是原来的我了。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她的情人,知道他有一幢伦敦豪宅。没有人会相信她当初纠缠了我好多年,要我娶她。现在倒像是她受了委屈,是我叫她失望了。”

每个工作日威利都要去布卢姆斯伯里的杂志社,因此他早上就不再陪珀迪塔了。她只是偶尔上楼来他的小房间,通常是晚上,大概每周来一次,当罗杰去找她所谓的他的相好,而她去不了那幢豪宅又无事可做的时候。如今这样的见面机会得凑上每个人的时间。威利从搬进这幢房子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变成了一个骗子。他不希望这样,但他喜欢这种新安排,因为它不那么沉重,也令他更喜欢珀迪塔了。

他们谈得比以前多了。他从来没想过要打听那个豪宅情人或者罗杰的情妇。这大约是出于打游击那会儿学来的自制,一开始,为了纪律和安全考虑,禁止过多打听革命运动里的其他人的家庭和出身情况。这种自制已经成了他性格的一部分。而他也是真的不想多了解罗杰或珀迪塔的另一种生活。他只想知道他已经知道的那些;他不想因为知道太多破坏了他侥幸得来的平静生活,在圣约翰树林的这幢房子里,在他的小房间里,在这种无知之中的平静生活。

珀迪塔无意中提起她早年在北边生活时的一些细节。威利要她多说一些。他觉得自己的家庭生活太荒诞,自己的童年太扭曲。根据珀迪塔所透露的那些细节,想象她早年的幸福生活,让威利觉得仿佛自己代替了她漫步在一片光辉灿烂的田野上。这使他比刚开始时对她有了更深的理解。她感觉到了他的关注,于是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变得有生气了。她热情起来,不那么被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