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伦敦豆藤(第5/5页)

第二天下午,他又把珀迪塔带到楼上那间摆着漂白过的家具的小房间,他问她:“昨天罗杰回来的时候你去哪儿了?”她答道:“我出去了。”这样一具衰老的身体也会令男人痛苦,这让威利感觉到一丝羞辱。他想知道却又不敢问,她是不是去找她的朋友了,那个抄了亨利的诗当成自己写的献给她的家伙。骑在她身上的时候,他想:“我现在是不是应该打发她走了?”他觉得这个主意很妙,但转念又想到可能招来的复杂后果:他可能会被迫离开这所房子,罗杰可能会赶他走。于是他仍然保持着巴厘人的姿势。他想:“我能想到现在想到的这些,这说明她不能羞辱到我。”

或许罗杰不愿意回到自己这幢房子里。威利却不然。这幢房子位于圣约翰树林。每次出门游荡,返回的那段路程总是令他满心喜悦——跳上公共汽车,沿埃奇威尔大道而行,在迈达谷下车后步行,抛开市井喧嚣隐入圣约翰树林的树木和静谧之中。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如此新鲜的世界。三十年前,他远赴非洲,收拾起简单的行李,腾空了大学里那间小屋,悄无声息地销声匿迹,那时他觉得自己正在拆解一种不可能重现的生活。那卑贱的生活。他从来都知道这一点;他千方百计要自己相信它并没有那么卑贱;他精心安排作息时间,让自己相信他的生活充实而有序。回想起那些自欺欺人的花招,他自己都觉得惊讶。

他去了以前熟悉的那些地方。开始他还想玩一玩回印度打游击时玩过的游戏。那时候他喜欢看着他那个印度世界的内容一点点萎缩,旧时的记忆被忘却,旧时的痛苦被消除。但是他的伦敦世界并不是他童年的世界;它只是三十年前的那个世界。它并没有萎缩,反而更加凸显。他看见这整个世界,这里的每一幢大楼,都是由人,由不同时期的许多人建造的。它并不是一种单纯的存在;他这种观察方式的改变就像一个小小的奇迹。现在他明白了,过去,在这些地方,由于认识上的无知和片面,他的头脑里始终存在着一团昏昧,他的内心深处始终盘旋着一种疼痛,一种渴望,渴望某种他并不了解的东西。

如今那团昏昧和沉重已经离他而去。他一身轻松地站在那些由许多不同的人建造的大楼前。他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那所规模不大但自命不凡的大学以及校园里的仿哥特式拱门,那令人胆怯的诺丁山广场,牛津街北面那条有小夜总会的街道,大理石拱门附近罗杰以前的家所在的那条小街——每一处都见证了那小小的奇迹,他感觉到压迫已经消失,感觉到自己已获新生。他从来没有,自孩提时起从来没有想过他可能变成什么样子。现在他觉得自己正在被赐予一种思想,虽然难以捉摸,不可理解,但很真实。他的本质是什么,他至今仍然不知道,尽管他在世上活了这么久。此时此刻他所知道的就是,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他都是自由的,而且拥有一种新的力量。这怎么可能,这实在不像他以为自己是的那个人,无论是在印度家中,在伦敦,还是在非洲那十八年的婚姻生活中。我怎么才能做好这个人呢?走在曾经熟悉的伦敦街道上,他扪心自问。他找不到答案,于是便把这个疑问丢到脑后了。

市中心的街道上人潮汹涌,有时候甚至连走路都困难。到处都能看见黑人、日本人,以及阿拉伯人模样的人。他想:“这个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现在的伦敦已经不是三十年前我待过的伦敦了。”他感到说不出的轻松。他想:“这个世界正在被某些力量所撼动,某些超乎我想象的巨大力量。十年前在柏林的时候,萨洛姬妮告诉了我许多祖国的事情,那些贫穷和不公让我难过得差点儿得病。然后她送我回去参加游击队。如今我不必参加任何组织。如今我只要庆祝我的今天,或者庆祝我变成现在这样。”

这样的游荡结束后,他会回到圣约翰树林的那幢大房子里,回到罗杰那儿,或者,经常是在下午,回到珀迪塔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