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安全之家(第5/5页)

到了火车站,一块积满灰尘、颜色黯淡的黑白指示牌告诉他,下一班开往他想去的方向的是一趟快车而不是客车。客车很慢,沿路各站都要停。而快车停靠的车站离他平时下车的地方有十几英里。他将不得不在夜里步行穿过村庄和田野,惊动村里的狗和野外的鸟,一路惹出很大的动静;或者他在村庄边缘的农民或流浪者的窝棚里借宿,和鸡啊牛啊一起在没门的牲口棚里过夜。

离快车开车还有一个多小时。他突然想到,可能会有盯梢的人看到他手腕上的劳力士表,发现他就是那个和德国有牵连的亡命之徒。然后这假想出的焦虑成了现实,他开始疑心自己是不是在城里就被人跟踪了,是不是他已经逃过了哪个监视街道的警察的法眼,坐在邮局对面的茶馆里时,没有被发现不是本地人。

有一条平坦的通道横跨铁轨通往另一边的站台,上面人来人往。还有一座旧木桥,走道两侧砌了比较高的半墙,也许是为了防止有人跳下去落在火车前头。桥上只有六个人,年纪都很轻,站在那儿是为了寻刺激或者远眺。威利走过去,站在他们旁边,努力想看看下面的行人,他发现他只有头和双肩能够露出墙头。不一会儿他就看呆了,人们来来往往,好像毫不自知,每一个人的举动都是那么特别,都或多或少暴露了他们的个性和身份。

他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迹象。当快车驶进站台的时候,人群蓦地喧嚷起来,小贩也扯开喉咙叫卖,要盖过人群发出的声音。他急忙从桥上冲下去,硬是挤进了一节已经塞得满满当当的三等车厢。车窗敞开着,横着铁栅栏;满车厢都是飞舞的细尘;每样东西都是热烘烘的,每个人都散发着旧衣衫和烟草的气味。当快车离开站台驶入阳光的时候,他想:“我还算走运。在这儿我第一次只能靠自己了。”

就在他本想下车的那个列车停靠站不远处,铁轨有一个急转弯。即便是快车,到了这里也必须减速,自以为还算走运的威利准备在那个拐弯附近跳车,这样他就不必在陌生的地方步行一整夜。火车到那个转弯处还得差不多两个小时。

他想:“我得靠自己了。博杰·纳拉亚走了。我会遇到另外一些人,接下来的日子会很艰难。”

他打量着同车厢的人。他们说不定和可怜的博杰·纳拉亚及其家庭一样,经过两三代人的奋斗,逐渐摆脱了困窘。所有的努力和抱负,如今都已付诸东流;所有的希望和可能也都已化为乌有。很久以前,那时候他和博杰·纳拉亚还不是朋友,他们在聊起那些事情的时候,他说博杰·纳拉亚家的奋斗历程是成功的。但博杰·纳拉亚并没有接他的话,好像没有听见似的。出身于纺织工种姓的拉贾也有相似的奋斗经历,虽然他获得的成功小得多。他的人生也曾充满希望,但最后也是以一无所获告终。他们的生命意义何在?他们的自杀——假如可以看作是自杀——意义何在?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铁轨开始转弯,离跳车的地方越来越近。威利想:“我错了。我是从自己的观点出发来看待上述问题的。对于博杰·纳拉亚而言,一切都是有意义的。他觉得自己是男子汉。这场革命运动,甚至是他的自杀——假如可以当它是自杀——让他觉得自己是男子汉。”

片刻之后,就在威利马上要跳出车厢之际,他想:“他的想法虽然浪漫却是错误的。要做男子汉,需要付出更多。博杰·纳拉亚选了一条捷径。”

快车慢下来了,时速差不多是十英里。威利纵身跳到陡峭的路堤上,顺势滚了下去。

天光正在暗下去。但威利知道自己的位置。他步行了大约三英里,来到一个村庄里的一栋棚屋前,更确切地说是农舍,房子的主人和他很熟。季风已经过去,但现在,似乎是老天故意作对,开始下起了雨。这三英里路他走了很长时间。不过,情况本来会更糟糕。如果他没有鼓起勇气在那段陡峭危险的弯道上跳车,他就会被带到十几英里外的快车停靠站,至少要走上一天。

马上快八点的时候,他进了村子。四下里漆黑一片。这里的人都睡得早,夜晚尤其漫长。希夫达斯家的抹灰篱笆墙就在村里的大路旁。威利推了推那扇矮门,喊了一声。希夫达斯答应着,不一会儿,一个皮肤黝黑的瘦高个儿几乎光着身子跑了出来,打开矮门,把威利让进厨房。厨房就在抹灰篱笆墙后面,房子前面,经过多年的烟熏火燎,茅草屋顶已经变得乌黑而粗糙。

希夫达斯说:“真没想到你会来。”

威利说:“出事了。博杰·纳拉亚被捕了。”

希夫达斯听了并没有慌张。他说:“来,把身上擦擦干。要喝茶吗?要吃些米饭吗?”

他朝隔壁房间里的谁喊了一声,那边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威利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希夫达斯是叫他妻子把床让给客人。这种时候,希夫达斯总是会这样做。对于他来说,礼节是一种本能。他和妻子离开主屋,去了后院边上一排门窗敞开的低矮瓦房里,和孩子们一起睡。

将近一个小时之后,威利躺在希夫达斯的床上,头上高高的茅草屋顶黑洞洞的,溜进丝丝凉意,身旁弥漫着热烘烘的旧衣服和烟草的气味,让他想起几个小时前的三等车厢。他想:“我们以为,或者说他们以为,希夫达斯做这些事,是因为他信奉革命,是运动造就了他,他是有新思想的农民,十分难能可贵。但事实上,希夫达斯做这些事,是因为他本能地遵循旧观念、旧习惯和旧礼节。总有一天他不再会把床铺让给我。他会以为他不必这么做。那一天将会是旧世界的末日,也是革命的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