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涌(1980)(第2/3页)

说着,马蒂一把夺过相机。

“别这么小气,”丽兹说,“你看他有得玩多开心啊!”

“可是他不懂曝光,拍出来的照片简直一团糟。”

“你就爱自作聪明,怪不得没有朋友。”

马蒂拍了几张照片。他是我们家的老二,那年十岁,戴眼镜,黑发,脸上没什么血色,平时也不怎么引人注意。在我和丽兹身上都能找出父母的影子,只有他跟他们没有任何共同点。他就像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陌生人,突然就在我们中间占据了一席之地。我一点都不喜欢他。在我看过的电影里,哥哥总是保护弟弟妹妹的英雄。而我的哥哥却独来独往,成天只知道蹲在自己的房间里摆弄蚂蚁,或是在死蝾螈和死老鼠身上抽血玩——他收藏的小动物尸体数都数不过来。就在不久前,丽兹还管他叫“恶心的怪物”,这可真说到了点子上。

对于那次法国之行,除了最后那场戏剧性的变故,我只依稀记得一些片段。但我仍清晰地记得,当我们姐弟三人望着在广场上踢球的法国小孩时,一股陌生感在我们心中油然而生。我们三个都出生在慕尼黑,觉得自己是德国人。在我们家,除了几道特殊的菜肴,几乎没有什么东西能证明我们的根在法国,平时我们也很少说法语。我们的父母是在蒙彼利埃认识的。父亲为了逃避家人,毕业后就搬到了那儿。母亲去那儿则是出于对法国的喜爱(当然也有想离家闯荡的成分)。父母每次说起当年的事,都会提到他们一起去看电影的夜晚,母亲弹吉他的晚上,以及他们在一个共同的朋友办的派对上初次相遇的情景。再往后,就是他俩一起去慕尼黑的故事了,当时母亲已经怀有身孕。听完这些故事,我们姐弟都认为已经对父母了如指掌。直到他们过世之后,我们才发现自己其实一无所知。

有一次,我们出门散步。出发前,父亲并没有告诉我们要去哪儿,一路上他几乎一言不发。我们五个爬上一座小丘,朝着一片森林走去。在一棵硕大的橡树前,父亲停住了脚步。

“你们看,上面刻着什么?”他嘴上这么问,看上去却有些心不在焉。

“埃里克的树。”[3]丽兹念道。

我们一起望着这棵橡树。“有根树杈被人砍了。”马蒂指着树干上一个圆圆的隆起。

“真的哎!”父亲嘟哝道。

我们姐弟三人从没见过埃里克伯伯,据说他在许多年前就过世了。

“这棵树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啊?”丽兹问。

“因为我哥哥就是在这儿钓到了心爱的女孩。他把她带到这儿,一起坐在长凳上望着山谷。他给她念了一首又一首诗,最后还亲吻了她。”父亲说。

“诗?”马蒂问,“这样也行?”

“这招几乎屡试不爽。所以不知哪个捣蛋鬼用小刀在树皮上刻了这几个字。”

他望向清晨湛蓝的天空,母亲偎依在他身旁。我看了看那棵树,心里默念道:“埃里克的树。”

之后,假期进入尾声,我们也迎来了最后一次郊游。头天晚上下过雨,饱满的露珠在树叶上莹莹欲滴,晨风吹过肌肤,格外清爽。早起总能带给我一种美妙的感觉,仿佛一整天的光阴都是属于我的。几天前,我结识了当地的一个女孩。她叫路德维娜,我跟妈妈说起过她。父亲一如往常,每当法国之旅快结束时,他都显得如释重负,因为下次再来就是一年后了。他有时停下脚步拍照,嘴里不停地吹着口哨。丽兹在前面领路,马蒂则拖着脚步走在最后,我们一再停下来等他。

在树林里,我们遇见了一条碎石密布的河流。一座独木桥将两岸连接在一起。因为无论如何都要过河,我们三个便聊起了在树干上保持平衡的可能性。

父亲到桥上查看了一番,摇摇头说:“太危险了,我肯定过不去。”

我们也上了独木桥。直到这时,我们才发现下面的水很深,脚下的树皮很滑,宽阔的河床上满是突起的石块。这座桥足有十米长,要是一不小心失足落水,免不了要受伤。

“反正那边还有座桥。”丽兹说。她一向喜欢尝试新东西,但这次却退缩了,继续沿着河岸往前走去。哥哥也跟了上去,只有我还站在原地。当时的我还不知恐惧为何物。就在几个月前,我刚刚成为全班唯一一个敢骑车冲下陡坡的人。冲出去没几米,我便对自行车失去了控制,翻着跟斗跌下来,把胳膊给弄折了。但还没等拆下绷带,我已经开始寻找下一次冒险的目标了。

我盯着眼前的树干,没有多想,一步接一步往前走去。

“你疯啦!”马蒂在我身后喊道。但我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有一次,我差点滑倒。看着河底的碎石,有一刹那,我感到头晕目眩,但这时我已经走到了桥中间。我的心越跳越快,还剩两米的时候,我铆足了劲,冲了过去,总算幸运地到达了对岸。我松了口气,高高地举起了双臂。我的家人沿着河的右岸走,我则独自一人走在左岸。我不时看向他们,朝他们微笑。我从未如此自豪过。

这条河一直通往森林之外。河面越来越宽,河水越流越急。昨晚下过雨,水位上升了许多。河畔的路泥泞松软,一块竖起的牌子提醒着行人远离河岸。

“这要是掉进河里,非得淹死不可。”马蒂望了一眼湍急的河水。

“但愿你掉下去,就没人烦我们了。”丽兹说。

马蒂朝丽兹走去,丽兹却巧妙地躲开了,用她独有的方式懒洋洋地挽住母亲的胳膊,脸上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你又开始调皮捣蛋了?”母亲问,“看来我们该把你丢在奶奶家。”

“不要,”丽兹惊恐的表情半是做作半是认真,“求你了。”

“你叫我没得选啊!奶奶会好好照顾你的。”说着,她学起了奶奶责备的眼神。丽兹笑了。

至少在我们三个看来,妈妈无疑是家里的明星。她优雅迷人,在慕尼黑遍地都是朋友。许多艺术家、音乐家和戏剧演员都会来参加她举办的派对。天晓得她是怎么认识他们的。顺便说一下,说她“优雅迷人”其实已经算相当低调了。这些词根本无法形容我们的真实感受。在我们看来,母亲就像是格蕾丝·凯利和英格丽·褒曼的结合体。还是孩子的我想不通她为何没能成为一位著名的演员,而只是个普通的教师。对于家务,她总是微笑着欣然接受。直到后来,我才意识到她当时受到了多大的束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