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第3/3页)

侯爵夫人未等儿子回答去还是不去,发现儿子听了自己的话,眼睛里倏忽闪过一丝凄凉的喜悦。然而,夫人脚步匆匆,无暇探寻其中的意味。

跨过门槛,她又回过头来,八字眉依然含着几分悲戚,她的一番话说明这一瞬间她从儿子的表情里什么也没有学到。

“喜事终究是喜事,虽说两个人闹了点别扭,这种时候还是应该去祝贺一下的。”

“代问个好吧,我不去了。”

清显站在门外目送着母亲的马车,马蹄踢散路上的小石子,听起来似沙沙的雨声。松枝家金色的家徽,透过花园内的五叶松,活泼地晃动着,渐渐走远了。主人走后,用人们站在清显背后,一齐放松了肩膀,像雪山一般崩塌下来。他回头看看女主人走后变得空荡荡的府第,用人们低着头,等着他先走进家里。清显感到自己掌握了思索的种子,足以充填眼前巨大的空虚。他对用人们瞧都不瞧一眼,大踏步跨进门槛,急匆匆通过走廊,只想尽早把自己关进房子里。

其间,他心头一阵灼热,随着一阵奇异的剧烈的心跳,看到了“敕许”两个珍贵的光辉的文字。终于降下敕许了!蓼科频繁的电话和厚厚的信件,抑或是敕许下来之前最后的挣扎,以便抢先求得清显的宽恕,偿还心灵的债务。无疑,这正是她心情焦躁的表现。

在这剩下的一天,清显任其想象的翅膀自由翱翔,对外界的一切一概不放在眼里,往昔沉静而明晰的镜子已经粉碎,热风扑打着心扉,喧骚不止。过去,他的些微的热情必然伴有的忧郁的影子,如今在这激烈的热情里再也找不到一鳞片爪了。要举出与此相似的感情,那首先只能提到最为接近的“欢喜”了。然而,在人们的感情中,没有比毫无理由的激烈的欢喜更加阴森可怖了。

是什么给清显带来欢喜的呢?说起来那就是“不可能”这一观念。绝对的不可能!聪子同自己之间的情丝,犹如利刃割断琴弦,伴随着断弦的一声脆响,已经被“敕许”这把寒光闪闪的快刀拦腰断为两截了。他从孩童时代起的这段漫长的时间,于反复的优柔寡断中所悄悄梦想、暗暗企盼着的,正是这样的事态。“捧裾”时所看到的妃殿下雪白的颈项,那秀挺、峭拔、无与伦比的美艳正是这种梦想的源头,无疑预告着他的这种企盼的成果。绝对的不可能!

这正是由于清显自身忠实于那种极端扭曲的感情自然招致的事态。

但是,这种欢喜究竟是什么呢?他实在无法脱离这种欢喜的黑暗、危险而可怕的阴影。

他认为,对自己来说只有一种真实,那就是单单为着既无方向又无归结的“感情”而活着……如果说这样的生存方式终于把他引入欢喜的黑暗的漩涡,那么最后只得葬身于深渊之中了。

他又把小时候和聪子一同习字写下的《百人一首》拿出来观看,他想,十四年前聪子身上的薰香还残留在字面上吧?他把鼻子凑近卷轴闻了闻,算不上霉味的幽远的馨香之中,他的一种痛切的、在这个人世上既无力又无羁的感情的故乡苏醒了。两人玩“双六”棋,聪子赢了,她的小小牙齿咬着皇后赏赐的手工制作的点心,一边菊花瓣上的红色鲜艳了,消融了,接着,白菊冷峭的雕刻的棱角,随着舌尖儿的触及,化作甘甜的泥浆,飘散着香味儿……一栋栋幽暗的房舍,从京都带来的古代皇宫风格的秋草画屏,还有那岑寂的夜晚,以及聪子黑发底下娇小的哈欠……所有这一切所洋溢的寂寥而优雅的情趣,历历如绘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于是,清显感到自己正向一种观念徐徐靠近,这个观念哪怕瞥上一眼,也使他胆战心惊。

  1. [62]藤原忠通(1097-1164),平安末期公卿、歌人。结缘于美福门院,获鸟羽法皇信任。著有歌集《法性寺关白御集》。​
  2. [63]镰仓时代的和歌总集,由一百位歌人每人选一首编撰而成。​
  3. [64]源重之(?-1000)平安中期歌人,冷泉天皇时代带刀长,三十六歌仙之一。著有家集《重之集》。​
  4. [65]大中臣能宣(921-991),平安时代中期神祇官人、歌人,三十六歌仙之一。著有家集《能宣集》。​
  5. [66]砚台各部分名称,一端存墨的凹沟叫砚海,又称墨海、墨池、砚沼、砚泓;研墨的平台称墨堂;阻挡墨外流的边缘称墨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