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第2/2页)

“要是那样,你也成了杰出的人了。”

“我不必要成为杰出的人。”

“既然如此,那就随便吧。”

勋差点儿败下阵来。

“佐和君,遮遮掩掩就是卑怯。我只想知道现实,直接面对现实。”

“为什么?知道了现实,你的信念也会改变吗?这么说,你的志向过去仅仅限于一种幻想吗?这种易于变幻的志向还是丢掉为好。我只是在你所相信的世界戳开一丝裂缝让你看看罢了。如果你因此而动摇,那么你的志向也是令人奇怪的。你那好马不吃回头草的志向到哪儿去了?你到底有没有这种志向?要是有,就当场说明白。”

勋再次嗫嚅了。佐和绝非仅仅读点儿《讲坛俱乐部》的那种人,责问起勋来反戈一击,一心要叫这位青年将堵在喉头的炽热的话语倾吐出来。勋热血奔涌,面颊潮红,他极力控制自己。接着说道:

“佐和君不讲真话,我不会离开这里。”

“是吗?”

佐和沉默了一会儿。这位肥壮的四十岁的汉子,盘腿打坐在薄暮迫近的三铺席房间里,身穿塾长那件磨出膝盖的古旧的法兰绒裤子,黄褐色的衬衫裹着脊背的脂肪,胀鼓鼓的像车篷。刚才的棱角儿已从他身上消失,眼下分不清是瞌睡还是沉思。

佐和霍然站起身,打开抽屉寻找什么。然后坐下来,放在他膝头前的是一把带有白色刀鞘的短刀。他拔出短刀,暮色苍茫的房间里闪耀着惨白的寒光。

“我说那些话是想阻止你的呀。你是靖献塾的重要接班人,先生是那样地疼爱你。

“这事交给我了。我虽然有老婆孩子,但我身无牵挂,她对我也不再留恋。说起来实在难为情,其实啊,我过去一直拖着一副该死的身子而活到今天。

“我对先生不会造成任何麻烦,只要打一份儿退塾报告就变得一身轻了。就让我去刺杀藏原吧。我一人杀藏原,不管怎么说,那家伙是一切罪恶的根源。我知道,最坏的场合,只要除掉那个家伙,被他操纵的政治家和企业家就会一蹶不振。应当把藏原杀掉,我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不管怎么说,就把刺杀藏原的任务交给我和这把短刀吧。

“把藏原交给我,万一我杀了藏原,日本仍未变好,到那时候你们年轻人再集合起来大干一番!

“还有,假若你们自己要动手除掉藏原,那就让我加入你们的同伙,我一定不负众望。只有我不会使靖献塾受到损害。

“怎么样?那就恳请你答应我的要求吧。也请你表明一下心愿。”

佐和用黄褐色的衣袖遮着眼睛哽咽着,勋倾听着他哭泣。他已经不好再询问关于藏原的事是否真实了。佐和的这番话,从他的整个态度上就是暗示勋自己所说的都是事实。此外,佐和所见所闻有关藏原的言论,正好成为佐和提出上述恳求的理由。不管怎么说,眼下应该由勋拿定主意了。

勋深深陷入迷惘之中,不过,刚才那种无法控制自己的危险已经没有了。如今,一切要由勋来决定取舍了。佐和依然不住哭泣,勋俯视着他那毛发稀疏的头顶,完全有充分的余裕,认真考虑应该如何判断了。

这一瞬间,一切利害冲突宛如一道竹篱笆,纵横交错,直刺蓝天。勋既可以应允佐和加入同志一伙,也可以拒绝他。勋可以表明态度,也可以一味不予置理。勋既能守住美和纯粹,也能随手尽皆舍弃。

让佐和成为自己的同志,等同于表明心愿。代之而来的,就能使佐和公开袒露关于藏原的一些事实真相。勋的维新纵然瞬息间变得不再纯洁无垢,但一方面却可以抑制佐和的贸然行动,防止由此带来的危险,使之统一融入一举之大业。

如果不让佐和加入同志一伙,自己就没有表明心愿的必要,不过这样一来,对方也就不会讲明那些丑恶事实的真相。然而,假如佐和抢先刺杀藏原,那么,敌方就会因此加强戒备,致使维新义举毁于一旦。

勋做出了严酷的判断,为了捍卫自己行为的美与纯粹,决定让佐和独自刺杀藏原。但这件事不可由自己口中说出,也不可做出将藏原“让”出去的姿态。不然,勋就是使用不纯的手段来维护纯粹。要使人觉得一切都是顺其自然而变化。

勋做出这种判断的时候,也许会无意识地报怨佐和。

勋嘴边浮现着颇显老成的微笑,他已经是领袖了。

“佐和君,我看还是算了吧。我刚才也只是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激动,或许给你造成了误会。什么同志,我们也没有什么计划,只是几个明治史研究会的成员,聚在一起吹吹牛罢了。青年人嘛,谁都爱热闹啊。佐和君,你太多虑啦。我要告辞了,今晚上有朋友请客,我这就得过去。饭,就不要代我要了。”

勋害怕同佐和两人一道吃这顿艰难的晚餐。勋走了,佐和没有追他,出鞘的短刀寒光如水,悄然留在苍茫的暮色之中。

勋打算到井筒家去,他忽然记挂起槙子送给井筒的百合花是否完好地活着。那么,勋的百合花呢?

为了防备自己不在家时被人随手扔掉,勋把百合养在花插里,放在玻璃橱中了。开始时每天换水,最近忘了,忘记换水了。勋感到惭愧,他打开橱门,抽出几册书向里瞅一瞅,百合在黑暗中垂着头。

勋将百合拿到灯下一看,有一朵已经干成木乃伊了,只需手指轻轻一碰,早已变成茶褐色的花瓣儿,就会立即化作粉末,离开尚带些许青色的枝头,飘然而去吧?这已经不能再叫百合了,只是百合留下的记忆、百合的幻影,娉婷玉立的百合离巢后留下的茧壳而已。但是,从百合作为此世之百合的意义来说,它依然在这里留下馥郁的芳香,缠络着曾经在这里沐浴的夏阳的余烬。

勋悄悄用嘴唇碰一下花瓣儿,如果嘴唇真的有所感觉,那将为时已晚,百合就会即刻散离。嘴唇和百合的接触,简直就像黎明和山峦,互相只在光影离合之间。

勋还年轻,他的嘴唇尚未接触过任何人的嘴唇。他用嘴唇所具有的所有最微妙的感觉,微微接触了枯萎的百合花瓣儿。他想:

“我的纯粹的根据、纯粹的保证就在这里,确确实实都在这里。我行将自刃的时候,升起的朝阳里,百合定会从晨露中挺起腰肢,绽开花瓣儿,用百合的芳香净化我的鲜血的腥气。那也就够了,我还会有何烦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