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第2/3页)

金茜将一只空的红茶茶碗拿在手里,本多向桌上伸过手去,摸了摸古老的银茶壶把子。那银壶的灼烫使他犯了犹豫。抑或他满怀恐怖,害怕行动前方被不安定的雾气所遮挡,不仅手指打颤,说不定还会干出什么出乖露丑的事情吧。这时,侍者忽然伸出戴着白手套的手,本多的担心变得多余了。

“到了夏天,身体就会好吧?”

本多终于发话了。不知不觉,遣词造句也变得郑重了。

“是的,我喜欢夏天。”

金茜柔和的微笑里,含着教科书般的回答。

周围的老妇一时兴起,请求本多把刚才的会话翻译给她们听。桌上的柠檬香味儿和老衰后浓烈的狐臭,混合着香水的气味儿,刺激着本多的神经末梢。他一边坚忍,一边翻译。老妇们莫名其妙地笑了,他们似乎从“夏”这个日语词儿里,感受到一种决绝的暑热,一致猜想大概是起源于热带的文字吧。

金茜的倦怠直接感染了本多。他回顾一下四周,庆子已经离去。金茜的倦怠越发剧烈,犹如草地绿草丛中不会说话的动物悲伤地蹭着身子。这种直感是她和本多之间惟一的纽带。金茜轻盈地旋转着身子,笑微微地用英语应对。本多渐渐感到,莫非金茜是有意将倦怠传给自己吧?本多觉得,那倦怠自金茜厚重的胸脯周围流溢到轻捷的美腿上,那是夏令肌肉本身忧郁的堆积所释放的一种音乐,在夏天的空中像羽虫一般飞翔。他听到这种羽音或高或低不断地传入耳畔。

然而,这也许并不意味着金茜厌恶这场茶会。或许正是身体所表现的倦怠的症候,夏天才会使金茜复苏,这可能是她本来的姿态吧?果然,金茜又在其中自由游弋了。她稍稍退入树荫下,在老妇们的包围圈里,手捧红茶茶碗,耳边听着一声声“Serene Highness”的爱称,一边活泼地谈论着。忽然,她退掉一只鞋,用套着袜子的尖利的趾甲,在另一边小腿上若无其事地搔了半天。她以红鹤绝妙的均衡,手中的茶碗完全保持着水平,托盘里没有撒出一滴茶水。

本多看到她这副样子的瞬间,不管她宽恕还是不宽恕,他已满怀信心长驱直入地滑进金茜的心中。

“刚才看到你表演金鸡独立呢。”

本多瞅准会话的间隙,冷不丁说了句日语。

“什么?”

金茜抬起茫然不知的眼睛。给她一个谜,她根本不想努力解开这个谜,犹如水面忽然浮出的气泡,立即反问一声:“什么?”金茜的嘴角儿再没有比此刻更加可爱的了。她既然对自己的不解毫不在意,本多这边也应该拿出这样的勇气。本多刚才已经作了准备,他从记事本撕下一张纸,用铅笔写好了一页短信。

“白天也可以,我想和你两个单独见面。别的时间也行。今天怎么样?就到这个地方……”

本多说道。

金茜巧妙地避开众人的视线,使小纸片迎着阳光。那躲避人眼的一瞬间的样子,令本多陶醉于幸福之中。

“有空吗?”

“有。”

“能来吗?”

“能。”

金茜做出这个过于明晰的回答的同时,脸上顿时漾起一朵柔美的微笑,仿佛要把这个“能”字融解。很明显,她什么也没想。

爱憎和怨艾到哪儿去了?热带的云翳和沙砾般剧烈的暴雨消隐何方?意识到自己无效的烦恼较之猛然感到无效的幸福,更能引起本多心灵的震撼。

——四围已经不见庆子的身影,正如本多刚到时一样,她现在正陪伴两位来客穿过客厅向庭园走去。一位老妇远远看到两位女宾分别穿着鹅黄和湛蓝的华美的和服,啧啧咂着鹦鹉般干涩的舌头,感叹不已。她回头望望本多。那是带着椿原夫人的槙子。

金茜漆黑的头发突然兜满风飘散开来。本多正瞧得出神,这时两人的到达使他很不愉快。然而,走近的两个人首先跟本多打招呼。

“今天,本多先生独自拥红倚翠,好艳福啊!”

槙子打量了一下周围的老妇人,冷冷地说。

不用说,她们也一一被介绍给了西洋女子。双方应酬了一番,她们又回到本多这里来,想用日语交谈。

云彩飘移,在白发上增添了阴影。这时,槙子说:

“不久前六月十五的游行您看到了没有?”

“没有,只是从报上知道些。”

“我也是从报上看到的。新宿被火焰瓶烧得乌七八糟。派出所也给烧毁了,这还了得?瞧这势头,眼看要变成共产党的天下啦,您说是吗?”

“我看不见得。”

“据说他们还会土法造手枪,一个月比一个月厉害。整个东京眼看就要被共产党和朝鲜人烧成一片火海。”

“到那种时候,也只能看开些,不是吗?”

“凭您这种态度,可以长命百岁呀。不过,我倒是时常思忖,这个世界要是勋还活着,他会怎样呢?从此,我就开始写作《六月二十五日组歌》了。我想写出不能进入和歌的最底层的歌,寻找决不可称为歌的东西。到底叫我给碰上了呀。”

“碰上什么啦?你不是没有亲眼见到过吗?”

“一个歌人要比您看得远呢。”

槙子用这种坦率的态度谈论自己的歌作甚为少见。不过,这种坦率只是一脉伏线,槙子环顾一下周围,笑着睃了本多一眼。

“听说有一次您在御殿场弄得狼狈不堪哩。”

“听谁说的?”

本多如今淡然地反问。

“庆子呀。”

槙子同样淡然地举出名字。

“……不过想想,虽说是那种危机的场合,金茜深更半夜跑到人家里,敲人夫妇的门,也真够大胆的。杰克能亲切地接待她,也算是好心眼儿。他真是个富有教养的美国人啊!”

本多怀疑记忆有误。那天早晨明明听庆子说:“碰巧杰克不在家,否则就有好戏看啦。”听槙子这么一说,杰克是睡在家里的。看来,要么传闻有误,要么是庆子说谎,二者必居其一。发现庆子也会制造这种无聊的谎言,暗暗给了本多一个小小的优越感。他本想欣然同槙子共同分享这一发现,随后又犯起犹豫,他不愿卷入女人们的闲话之中,那样做太愚蠢了,毕竟对方是敢于在审判官面前堂堂撒谎的槙子啊!本多决不撒谎,但有时他也任其微不足道的真实漂流而去,就像看着垃圾打眼前的水沟流去一样。这是他的恶癖,可以说他从审判官时代就养成了这个小小的恶癖。

本多想转换话头。这时椿原夫人凑了过来,看样子她是来寻求槙子庇护的。

好长时间未见,一脸憔悴的椿原夫人的神色令本多大吃一惊。悲哀的表情含着几分凄凉,目光恍惚,双唇胡乱涂着厚厚的橙黄色口红,给人一种莫名其妙的怪异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