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2/4页)

因此,透的人生变得出奇地容易。人的贫困、政治和社会矛盾,一点也无需他烦心。他有时浮现出亲切的微笑,但微笑和同情无缘。所谓微笑,本是决不容忍他人的最后标记,是弓状嘴唇吹出的无形的飞箭。

一旦看厌了大海,便从桌子抽斗里拿出小小的手镜,照着自己的脸孔。鼻官挺秀的惨白的面颜,有着一双时常蕴藉着深夜的最美的眼睛。眉毛纤细却是剑眉,嘴唇莹润而紧闭。即便如此,最美丽的依然是眼睛,尽管在自我意识中不需要眼睛。他的肉体中眼睛最美,这是一种讽刺。惟有这个确定他的美丽的器官最美。

睫毛修长,极端冷酷的眼睛,看上去简直就像不断在做梦。

毕竟透是被挑选来的,绝对不同于他人。这个孤儿确信自己的无垢,什么坏事都能干得出来。他父亲做过货船船长,死于海难,不久他母亲也死了,只得寄养在贫穷的伯父家里。中学毕业后,他在县辅导训练所学习一年,在那里取得了三级无线通讯员证书,来到帝国信号公司任职。

贫困给他创伤,屈辱和愤怒每次都像砍掉树皮流出的树脂,不久凝结在一起,坚固得如同玛瑙。透对这些毫不在意。透的树皮生来坚硬,那是厚而且硬的屈辱的树皮!

一切皆自明,一切皆已知,认识的喜悦只存在于海的彼方看不见的水平线上。人们如今还在为着什么而惊奇呢?诡诈似牛奶,一处不漏地被分配到家家户户。

他对自己的机构尽皆了如指掌,检点周到。丝毫不是什么无意识。

“我如果在无意识的支配下说了什么,世界早就被摧毁了。世界应该感谢我的自我意识。因为除却统御之外,意识便无可夸耀。”

透如此想。自己稍不留意,弄不好本身就是一颗具有意识的氢弹,他以为。总之有一点是肯定的,自己不是人。

透时时留意全身,一天洗好几遍手。因为掌心经常擦肥皂,所以泛白而失去光泽。在世人眼里,这位少年单单爱清洁。

但是,对于自身以外的无秩序,他处之泰然。他认为,老是记挂别人裤线会不会打皱,这是一种病态心理。纵使政治是一条打皱的布裤,那又算得什么?……

——听到楼下有人悄悄叩门的声响。要是所长,就会像踹碎一只木箱子,哗啦打开安装不牢的门扉,脚步咚咚直达二楼脱鞋的门厅。不是所长。

透趿拉一双草鞋沿着木制阶梯下来,他决不开门,冲着抵在波状玻璃门上淡红的身影说道:

“不行,还不到时候。今天六点之前,所长可能到达,吃过晚饭再来吧。”

“是吗?”门外的身影凝结于思索之中。波状玻璃门上的淡红远去了。“……好吧,我回头再来。我有好多话要说。”

“好的,就这样吧。”

透毫不介意地将带来的铅笔头夹在耳朵上,又顺着阶梯跑上去了。

仿佛忘掉了刚才的来访,他热心眺望着夕暮沉沉的窗外。

今天的太阳裹在云里,看不见落日的景象。日落当在午后六时三十三分,尽管还有一个多小时,海面已经笼罩着薄薄墨色,一时消隐的伊豆半岛,反而显现出微微的水墨画的轮廓。

两个女人背负着满筐子草莓,穿过眼下那片塑料大棚间的小道。草莓田的彼方,一律是粗铁般的海景。

为了节约滞港费,提前出海,在港外再次抛锚,慢慢清扫船舱。一艘五百吨位的货轮,整个下午就一直停泊在高压线第二号铁塔西方的位置,看来已经清扫完毕,再次起锚。

透走进有着小小水池和煤气灶的厨房里热饭。其间又有电话进来。这是管理所的电话,通知说收到“日潮丸”的公务电报,今晚二十一时该船准时进港。

吃罢晚饭,阅读晚报,他发现自己老惦记着下午那位访客。

午后七时十分,海已经被暗夜包裹,只有眼下白色的塑料大棚,仿佛落满一层白霜,同暗夜相抗衡。

窗外渐次响起小型马达的声音。右首烧津港一同出海捕鱼的渔船,打前方通过。他们要去兴津海面捕捞小沙丁鱼。船中央悬挂着红绿两色灯笼,约有二十艘之多,争先恐后行驶过去。众多灯火掠过夜间海面,引起微微的痉挛,如实地反映出热球式发动机质朴的震动。

夜海如春天的庙会一时热闹起来。那情景宛若人人手里打着灯笼,笑语声喧,一路向着黑暗的社寺蜂拥而去。透知道这些渔民最爱谈论些什么。海上扩音器相互应和,声音洪亮,火光映照着鱼腥味儿的肌肉,一边梦想捕捞众多沙丁鱼,一边争相奔驰在水中的走廊上。

喧闹声一时静止下来,惟有建筑物背后奔跑于县道上的车声,以保持一成不变的水位的噪音,占据一切。此时,透又听到楼下的敲门声。不用说,是绢江再次来访。

他走下楼梯,为她开门。

绢江站在门口的灯影下面,穿着桃红的对襟毛衣,头发上插着一朵白色的山栀子花。

“请进。”

透老练地招呼一声。

绢江带着美人儿般娇滴滴的微笑走进来,多少显得有些不大自然。她登上二楼,顺手将一盒巧克力放在透的桌子上。

“请尝尝吧。”

“老吃你的东西哩。”

透哗啦撕开玻璃纸包,声音震动整个屋子,打开长方形金色盒盖,捏出一粒,对着绢江微笑。

透一直把绢江当作美人儿,对她恭恭敬敬。绢江呢?她坐在东南角投光器后面的椅子上,同坐在西南角桌子边的透面对面。她和透尽量保持最大距离,似乎随时准备从出口逃走,顺着楼梯跑下去。

使用望远镜瞭望时,要把室内的电灯全都关掉。平素只有一个人时,天花板上只吊着一只荧光灯,已经够灿烂辉煌的了。绢江头发上的山栀子花发出莹白的光亮。灯下观察丑陋的绢江,令人叫绝。

这是个谁见谁都说丑的女子。平时见惯了的尚觉漂亮的脸蛋儿和美好的心灵,是同彻底的丑女难于做比较的。这是一副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奇丑无比的面孔。这副丑脸是一种天赋,任何一个女子都不会丑到这种地步。

这个绢江竟然不住惊叹自己的美丽。

“你倒是不错。”绢江记挂着裸露于短裙下边的膝盖,尽量并紧双腿,两手拼命向下拉扯裙子的下摆。“你倒是不错,是个惟一不对我动手动脚的好人。不过,你到底是个男人,谁知道呢。你好好听着,你要是对我动手动脚,我再也不来玩了,也不再理你了,立即绝交。知道吗?你绝对不能胡来。你敢发誓吗?”

“我发誓。”

透轻轻举起手,亮一亮掌心。在绢江面前,诸事都大意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