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第5/10页)

她一面走进来,一面说话——嘴里一连串唠唠叨叨、漫不经心的家常话。她似乎并不介意别人不注意她说的是什么,就跟她自己也不注意一样。她边说边走,走在桌子左边站着,面对着前边,一只手抓抓胸前的衣襟,一只手在圆桌的桌面上乱动。蒂龙点燃一根雪茄,走到纱门前,向外呆望。杰米从后边书橱上的罐子里挖出些烟丝来装满烟斗,一边点烟斗,一边走到右边去往窗外望。埃德蒙在圆桌旁一张椅子上坐下,把背转过一半来免得看他的母亲。

玛丽  算了吧,别跟毕妈找碴儿了,她是绝不理会的。我吓唬她也没用,她反倒闹着要走。再说,她偶尔也卖一卖力,要讨好我们。不巧的是每次她卖力,詹姆士,你偏偏总是晚到,连累她等着开饭、发脾气。还好,没有多大关系,她努不努力,做出来的菜也吃不出什么分别来。(她“扑哧”一声,自己觉得好笑——漠不关心地)没关系,夏天也快过完了,谢天谢地,你又快上演了,我们又要回到坐火车东奔西跑、住二三流小客栈的生活。我恨死了住旅馆,可是至少我不拿旅馆当作家一样看,而且也省得管家操心。我们终究不能指望毕妈和凯思琳拿这个地方当成家一样伺候。她们佣人知道这不是我们的家,就跟我们自己不拿它当家一样。这算是一个什么家?这里永远也不能算是一个家。

蒂龙  (十分气恼,头也不回)当然,从此以后永远也不能算是一个家了。可是,这里一度也是一个家,在你没有——

玛丽  (马上把脸一摆、绝不承认的样子)在我没有什么?(大家死一样地沉寂。她接着又恢复了她那种超然的态度)算了吧,你不用狡辩了,我的好丈夫,不管你脑子里想什么都是不对的。你从来也没拿这个地方当家,你永远是喜欢上俱乐部或是上酒吧间去。我呢,一个人待在这里,冷冷清清的,就跟在路上什么肮脏的小客栈里过一晚就走一样。真正在自己的家里是绝不会冷清的。我从前有过温暖的家庭生活,你大概不记得了。为了嫁给你,我离开了我的家——我父亲的家。(脑子里一种联想忽然使她转向埃德蒙。她的态度一下变为慈母的关切,可是仍带着那种超然、不着边际的意味)埃德蒙,我很替你发愁。你午饭简直一点儿东西都没吃,这样子身体可不行啊。我没有胃口还没关系,我近来太胖,可是你得吃东西。(母亲哄小孩的口吻)我的儿子,答应妈妈你要吃东西,好叫妈妈放心。

埃德蒙  (木然)是、是,妈妈。

玛丽  (拍拍他的面颊,他勉强不躲避)乖孩子。

(又是一阵死一样的沉寂。前面穿堂里的电话铃响,大家不约而同地将身子挺直,感觉惊惶。)

蒂龙  (抢着说)我去接。麦桂说要打电话给我。(他穿过前客厅出去。)

玛丽  (不介意)麦桂。管保他又有一块地皮要脱手,除了你父亲之外,没有人肯上他的圈套。现在也不去管他了,可是我以前老是想,你父亲有钱买地产,但是一辈子也没钱替我安置一个好好的家。

(她停下来用耳朵去听穿堂里传过来的蒂龙的声音。)

蒂龙  哈喽。(勉强装出高兴的样子,大叫)哦,是你,大夫,您好!

(杰米从窗前掉转身来。玛丽的手指更急迫地在圆桌的桌面上动来动去。蒂龙说话的声音强作镇定,看来电话里传来的不是好消息。)

哦,我懂了——(赶快补一句)那么,你今天下午见他的时候再仔细说吧。是的,他准时去见你。没错,下午四点。他没去之前,我先跟您谈两句,我本来就有点儿事要到城里去。一会儿见,大夫。

埃德蒙  (木木地)这两句话听上去不像好消息。

(杰米可怜他的样子,看了他一眼——然后又往窗外望。玛丽面无人色,两只手盲目地飘动。蒂龙从外间进来。他开口同埃德蒙说话,故意装出随便的样子,可是只能显露出来心里的沉重。)

蒂龙  是哈代大夫。他叫你别忘了,下午四点钟准时去见他。

埃德蒙  

(木然)他还说了什么?我当然现在也不在乎了。

玛丽  (慌慌张张地发作起来)哈代医生就算是赌咒发誓,我也不相信他的话。埃德蒙,不管他说什么,你都不要去理他。

蒂龙  (厉声)玛丽!

玛丽  (越发慌张)不要说了,詹姆士,你为什么老喜欢他,我们都有数!只因为他便宜!不要跟我辩了!我知道哈代医生的底细。这些年来,在他手里折腾,也应当知道了。他是一个误人的庸医!这一类医生应该由法律取缔。他什么都不懂——病人病得痛苦万分、死去活来,他只晓得拉住你的手,教训你几句,叫你要意志坚定!(她回想到自己的经验,脸上表情紧张,显出极端痛楚的表情。就在这一刻,她什么也不在乎了,恨极了大骂)他存心让他的病人受罪!他侮辱你,逼得你拜他、求他!他拿你当犯人一样看待!他什么也不懂!就是这一类害死人的庸医当初开了那张药方给你——你呢,也不知道开的是什么药,等到知道已经太晚了!(义愤填膺)我恨极了医生!医生什么事都做得出——什么卑鄙的事,只要能骗你一趟一趟去请教他们。他们不怕出卖他们的灵魂!最可恨的是,不但出卖自己的灵魂,还要出卖病人的灵魂,等到你知道已经太晚了,你已经让他们送到地狱里去了!

埃德蒙  妈妈!看老天爷的面子,不要再讲了。

蒂龙  (哆嗦着)是啊,玛丽,这种时候不要——

玛丽  (忽然内疚的神情——结结巴巴地)我——请原谅我。你的话不错,现在气愤也没用了。(大家又一阵死一般的沉寂,等她开口说话时,她的面容已经雨过天晴,显得明朗安宁。她的声音和举止表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超越感)我要到楼上去一会儿,对不起。我得梳一梳头,(她含笑又说)假使我能够找到我的眼镜的话。我马上就下来。

蒂龙  (看她刚要穿过门时——带着几分央告,几分责备的口吻)玛丽!

玛丽  (回过头来冷静地瞧着他)亲爱的,什么事?

蒂龙  (无计可施)没什么。

玛丽  (显出一种不常见的笑容,讥嘲他)我欢迎你跟我上楼来监视我,假如你那么不放心的话。

蒂龙  看着你又有什么用!你大可以拖一阵子。你要知道我不是拿你当犯人看,这里又不是监狱。

玛丽  当然不是。我明知道你一直拿这里当作家。(她赶快惭愧又漫不经心似的补一句)哎呀,对不起,我不应该这样说,我不应该发牢骚。这不是你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