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贵(第5/6页)

尽管如此,他还是相信不久就会痊愈。他立志向着既定的目标,暂时生活在真正的人的感情之中。优雅、冷寂、优柔的心灵,他相信这就是自己原本的一颗心,尽管有时候焦躁不安,但对于妻子,对于抱在妻子怀里的女儿,对于护士,一概都是一副亲切、宁静的面容。他有时也开开玩笑,一边转动着那双大眼睛,一边含笑说着不带任何恶意的风凉话。目前,他是一位杰出的病人,不急不躁,也不叫苦,实际上是以淡泊的心情过着疗养的生活。

疾病不过是源于细菌,他想象中的疾病一旦证明是这种细菌造成的,就权当是一桩可笑的幻想故事忘却了。这是一种同艺术没有任何关系的疾病,这种疾病和作为美术素材的可视的自然也毫不相涉。

何谓可视的自然?眼下,那只不过是镶嵌于粗劣的窗棂里、于枕上抬头一见的空无一物的庭院。这,就是一切。即使在不加凝视的时候,庭院空虚的幻影也鲜明地印在头脑里。为了摆脱这种幻影,他想把这座庭院描画下来。虽然病情不允许他拿起画笔,但久久遗忘的绘画的意欲又在心中升起。他多次在心中反复打着腹稿,该排除的加以排除,使那过于对称的建筑物外形略显歪斜,仔细斟酌残留下来的空间的大小……治英相隔很久又想当画家了。然而,越是苦苦思索越是不得要领,庭院挤占了他的日常生活,决不肯将其存在转让给艺术品。他从未碰到过如此粗野的素材,同时作为一种素材,也从未像现在这样阴森森渗入他的日常起居,于尚未被描绘之前,抢先以自身生鲜的颜料涂抹着他的生活。

这座充塞着杂草热气的空无一物的荒寂的庭院,已经使得任何画笔都无法转动了。它的实际存在蔑视治英,早已打败了治英。他心情颓唐地回想着已经变卖的宅第,想起三楼那间美丽的小屋的窗户。那扇切割一角蓝天的小窗就是画框,透过窗户望到的晚霞原本就是一幅绘画。本来仅仅喜爱蔑视自然的艺术品的他,如今终于承认回忆中的夕照的天空就是“原本的绘画”,本身就是一件美术品。

……不一会儿,治英听到长廊里远远响起清脆的脚步声,那是查房医生为他施行每日一次的注射来了。

“我的一颗人性的心,埋葬了对于艺术的热爱。”有时,他这样想。然而,这并非难于忍耐的思考。他期待着早日康复。他暂时关闭洗炼的官能,以一副毫无防御的病弱的肉体直接接触外界,所以才发生了这种事情。

……夏季一天天过去了,这是有生以来最难熬的一个夏天。

三周注射终了时,夜里已经增加了凉气,窗下可以听到虫鸣。治英的身体逐渐好转,大约再继续静养一两个星期就能复原了。事实上,微热和盗汗消失了,食欲增加,没有任何胸闷的感觉,也可以在床上坐起来。他掐指计算着出院的日子。

但是,好转只是表面现象,一天夜半,他从无名的憋闷中醒来,背上汗流津津,一睁开眼睛,汗就像晚潮涌来,晾干后凉湿湿的好难受。第二天整日觉得胸闷,午后的体温已经超过微热,症状和注射前一样,不,也许是心理作用吧,病症又回到了原来危笃的状态。

医生告诉治英,可能是药量偏少的缘故,决定观察一周之后,再度施行第二次增量连续注射。治英毫无表情地倾听医生的说明,他那挺秀而白皙的鼻梁,因为长期病卧而较原来更加突出了。

……其实,我的这幅肖像画正是从这里起笔的。

稍稍瘦削的面颊,尖尖的略显苍白的鼻梁……治英打从听到第二次注射说明的翌日,就将自己如此精练的个性舍弃了。还有那精妙的官能,冷寂的心灵,沉静的微笑,高蹈的幽默,以及轻声哼着鼻子的习惯,也都一股脑儿舍弃了。

然而,真正的肖像画是从这里开始的。今天,洁白枕头上的这副俊美的容颜,简直就像古代悲剧演员的面具,仅仅成为他留下来的一个个性的遗品、个性的隐藏所。真正证明他的存在的,只有闪着疲惫眼神的宁静的大理石般的面孔。肖像画的职能正是从这里开始。

第二天清晨,长期住在会客室的夫人注意到及早醒来一直望着天棚的治英。昨天,他嫌弃聚集在天棚上的累累蛾卵,夫人迅速扫除掉了,她以为治英又发现了新的蛾卵。

“您醒啦?”夫人问道。

治英没有回答。不久,他说:“现在,我正想A君、S君和K君呢。”

他们都是亲密的朋友。

“A君四五天前来看望过您。”

“他就是那种人哪!”

“什么?”夫人反问他,因为她从未听到过治英这副腔调。

“他是个伪善家,我讨厌那个家伙,不希望那种人来看我。”

“可他看到您有好转,说感到很高兴。”

“那家伙好出风头,他巴望我生病从此踏步不前。”

“唔,会有这种事?”

年轻的夫人同样出身于显贵,很不习惯于这种思考,但是她长着一副和他十分相像的白皙的五官端丽的面庞,时常被人误认为治英的妹妹。不过,她要习惯也不需要花很长时间。为什么呢?因为自那之后,治英就不断地对人表示诋毁、憎恶、嫉妒、艳羡,甚至诅咒,对妻子说话也很刻毒。

一个濒死的病人无意识地被死亡的预感所驱使,为了使热爱自己的人易于诀别,一个劲儿促使对方厌恶自己,这一说法确实有着某种真实性。不只是因为病苦和焦躁,病人一味的为所欲为里,隐含着生之执著以外的别一种动机。

治英突然舍弃自己短暂生涯中的美丽、淡白的性格,变成一个具有“人情味儿”的人。他对于富于人性的东西那种优雅的冷寂不见了。而且,一天的生活之中,无数次重复着强烈的爱和强烈的恨,这成了他的新习惯。

前来探病的人们围绕在初秋时节罕见的静寂的病床四周,蓦地麇集着一团人性的幻影。对于那位同班旧友、同样从事美术评论、战后名声鹊起的A,治英是如何以嫉妒的目光看待他啊!尽管如此,他在朋友中依然最喜欢A,关于这一点,即便未曾经历过感情问题的年轻夫人也十分清楚。治英将妻子置于一旁,滔滔不绝地谈论着A为了出卖自己玩弄种种策略,巧妙利用恩师的手法,弄虚作假以博取世间喝彩,还谈到他学问浅陋,特别强调他对美术的感觉平淡无奇。不过,他的每句话都带有空前的热情,仿佛对于世人难以理解的野心,从心理上激起一种贪婪的探求欲望。治英对于生命的关怀变得昂扬起来。人们尽管有巧拙之别,但都能越过众多障碍生活下去,他对这种生之技术很感兴趣。经济条件也成为治英考虑的对象,而且本来贫穷的人,较之富裕的人,至少在积极出世、博取功名方面更加富有旺盛的精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