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天吾 一会儿猫儿们就该来了(第5/6页)

哪怕是一个。最重要的是,我甚至连自己都爱不起来。为什么不能爱自己呢?是因为无法爱别人。一个人需要爱某个人,并且被某个人所爱,通过这些来学习爱自己的方法。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不会爱别人的人,不可能正确地爱自己。不,我不是说这些该怪你。仔细想想,或许你也是受害者之一。你大概也不知道该怎样爱自己。不是吗?”

父亲蜷缩在沉默中,双唇紧闭。天吾的话他到底理解了多少,从表情中看不出来。天吾也沉默着把身体深埋在椅子里。风从敞开的窗口吹进来,掀动着晒得变了色的窗帘,摇曳着盆栽细小的花瓣,再穿过洞开的房门吹向走廊。大海的气味比刚才更浓烈了。蝉鸣声里,可以听见松树的针叶彼此摩挲的柔和声响。

天吾用宁静的声音继续说下去:“我常常看到幻象。从小到大,一遍又一遍,一直看到同一幕幻象。我觉得这大概不是幻象,而是对真实情景的记忆。我一岁半,母亲坐在我旁边。她和一个年轻男人抱在一起。但那个男人并不是你。我不知道他是谁,但不是你,只有这一点是肯定的。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这情景牢牢地烙在我的眼睛里,从不会剥落。”

父亲一句话也不说。但他的眼睛明显在望着别的东西,某种不在此处的东西。然后两人继续保持沉默。天吾侧耳倾听忽然加剧的风声。父亲的耳朵听到了什么,他不知道。

“能不能麻烦您读点什么给我听听?”父亲在长长的沉默后,语调客气地问,“我眼睛坏了,没办法看书。我不能长时间地用眼睛看字。书在那个书架上,您只管挑您喜欢的吧。”

天吾无奈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浏览了一番排列在书架上的书。大半是历史小说。全套《大菩萨岭》,一卷不缺。然而要在父亲面前朗读这种用老掉牙的词语写的旧小说,天吾却怎么也提不起兴趣。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给你读一段关于猫城的故事,行不行?”天吾问,“这本书是我带来自己读的。”

“猫城的故事。”父亲说,沉吟了这个词片刻,“如果不麻烦的话,请您给我读一读。”

天吾瞄了一眼手表。“算不上麻烦。赶电车还得再过一段时间。只是这个故事有点怪,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天吾从口袋里掏出文库本,开始朗读《猫城》。父亲仍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一动不动,侧耳倾听天吾朗读的故事。天吾用清晰易懂的声音缓缓读着文章。途中休息了两三次,喘口气。每一次他都观察父亲的脸,却看不见任何反应,也看不出他是否喜欢这个故事。故事全部读完时,父亲一动不动,紧闭双眼,看上去像是睡熟了。但他并未睡着,只是深深地沉浸在故事世界中。从那里脱身,他需要不少时间。天吾耐心地等待着。下午的阳光稍稍变弱,四周开始渗入黄昏的气息。来自大海的风不断摇曳着松枝。

“那个猫城里有没有电视机?”父亲首先从职业角度出发,这样询问。

“这是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德国写的故事,那时候还没有电视机。收音机倒是出现了。”

“我在满洲待过,那里没有收音机,也没有广播电台。报纸也老是不送来,看的是半个月前的报纸。连吃的东西都不太有,也没有女人。不时还有狼跑出来。简直是世界尽头。”

他沉默片刻,陷入了沉思。大概是在回忆年轻时作为“开拓移民”在满洲度过的艰难岁月。但这些记忆立刻浑浊起来,被虚无吞噬。从父亲的表情变化中,可以读出这样的意识活动。

“那个猫城是猫儿们建造的小城吗?还是由从前的人建造,后来猫儿们再住进去的?”父亲对着窗玻璃,自言自语似的说。然而,这似乎是掷向天吾的提问。

“这个我不知道。”天吾答道,“好像是很久以前由人建造的。可能是因为某种理由,人没了,猫儿们就住进去了。比如说因为传染病,人都死光了,这一类的原因。”

父亲点点头。“只要产生空白,就得有什么东西来填补。大家都是这么做的。”

“大家都是这么做的?”

“完全正确。”父亲断言。

“你填补了什么空白呢?”

父亲露出严肃的表情。长眉毛垂下来,遮住了眼睛。他随即用含着嘲弄的声音说:“这个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天吾说。

父亲的鼻孔鼓胀起来,一侧的眉毛微微上挑。这在以前就是他感到不满时露出的表情。“不解释就弄不懂的事,就意味着怎样解释也弄不懂。”

天吾眯起眼睛,揣测对方的表情。父亲从没像这样古怪而充满暗示地说过话。他总是只说具体的、实际的话。只在非说不可的时候,简短地说非说不可的话。这是这个男人给谈话下的毫不动摇的定义。但他的脸上没有可揣测的表情。

“我明白了。总之,你填补了某个空白。”天吾说,“那么,你留下来的空白,又由谁填补呢?”

“由你。”父亲简洁地答道,并抬起食指有力地直直指向天吾,“这种事不是明摆着吗?别人制造的空白由我填补了。作为补偿,我制造的空白就由你去填补。就像轮值一样。”

“就像猫儿们填补了无人小城一样。”

“对,像小城一样消失。”他说。然后呆望着自己伸出的食指,仿佛看见了一个不合时宜、莫名其妙的东西。

“像小城一样消失。”天吾重复父亲的话。

“生了你的女人,已经在哪里都不存在了。”

在哪里都不存在。像小城一样消失。这么说,她已经死了?”

父亲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天吾长叹一声。“那么,我父亲是谁?”

“是一片空白。你的母亲和空白交合,生下了你。是我填补了那个空白。”

“和空白交合?”

“是的。”

“然后你养育了我。是这样吗?”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父亲煞有介事地清了一声嗓子,说,就像向一个笨头笨脑的孩子解释浅显的道理。“不解释就弄不懂的事,就意味着怎么解释也弄不懂。”

“我是从空白中生出来的?”天吾问。

没有回答。

天吾在膝头上将手指交叉着合拢,再次从正面直视父亲的脸,心想:这个男人绝不是空空的残骸,也不是空荡的破屋,而是有着顽强狭隘的灵魂和阴郁的记忆,在这片海滨的土地上讷讷地苟延残喘的活人。他无奈地和体内徐徐扩张的空白共存。现在空白和记忆还在你争我夺,但无需多久,不管他自己是否希望,空白恐怕就会将记忆完全吞噬。这只是个时间问题。他今后要面对的空白,和生出我的是同一种空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