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吾 另有主意(第5/6页)

“如果得了芥川奖,以后怎么办?”天吾缓过神来,问。

“得了芥川奖,自然声名大振。世上的人大多不懂得小说的真正价值,却又不愿被世间的潮流遗弃,只要有本书得了奖成了话题,就会买来看。假如作者还是个高中女生,人们越发会这样。书卖得好,就能大赚一笔。赚的钱咱们三个酌情分成。这些事我会安排妥当的。”

“分成之类的事,现在先别提。”天吾用缺乏水分的声音说,“干这种事,和编辑的职业道德就没有抵触吗?万一这种勾当暴露到社会上,可是重大问题。您也别想在出版社里待下去啦。”

“不会那么轻易暴露的。只要我愿意,一切都会干得神不知鬼不觉。就算万一暴露了,出版社那边的工作我也会高兴地辞掉!反正上头对我印象不佳,净坐冷板凳。工作嘛,马上就能找到新的。我呀,根本不是为了钱才要这么干。我只盼望着狠狠地捉弄一下文坛。一帮家伙挤在昏暗的洞穴里,一面互相吹捧、互舔伤口、乱使绊子,一面还大言不惭地标榜什么文学的使命,对这帮没用的家伙,我要好好地出他们的洋相。钻体制的漏洞,实实在在地戏弄他们一番。你不觉得这很开心吗?”

天吾并不觉得有多开心。他还没见识过那个所谓的文坛,得知小松这样才干过人的人居然出于如此孩子气的动机便打算冒险,一时哑然。

“您说的话,在我听来好像是诈骗。”

“这种形式的合作并不少见。”小松皱着眉说,“杂志上的连载漫画之类,多半是这样的东西。大家同心协力编出一个故事,由画家画出简单的线稿,再由助手们画出细节,涂上颜色。这和工厂里制造钟表是同一个道理。小说界也有类似的事例。比如说浪漫小说就是这样,大部分是按照出版社制订的指导原则,由雇来的作家编造装模作样的故事。换句话说,就是分工制度。不这么做,就别指望成批地生产。只是在保守的纯文学界,这种方法在表面上行不通,因此作为实际战略,我们要把深绘里这个女孩一个人推上舞台。万一暴露的话,也许会成为丑闻,却不违背法律。这种做法已经是时代潮流所趋。何况我们又不是在谈论巴尔扎克、谈论紫式部。不过是在一个高中女生写的漏洞百出的作品上做些修补,把它加工成一部像样的作品!这又有何不可呢?只要加工出来的作品质地优良,能让广大读者读得开心,不就行了?”

天吾思考了一会儿小松的话,然后慎重地选择词句:“有两个问题。其实应该有许多问题,不过我暂时只提两个。首先,深绘里这个女孩,是否同意由别人来改写?如果她不答应,当然就无法向前推进了。还有,就算她同意了,我能不能重新写好这个故事,也是个问题。协同作业是件十分微妙的事,只怕事情不会像您考虑的那样,没那么简单吧。”

“天吾君,你肯定能行。”小松仿佛预料到了这个问题,天吾话音刚落他便接口,“毫无疑问,你肯定行。刚开始阅读《空气蛹》,这个念头就猛然跳进了我的脑海。这东西是个应该由天吾君来改写的故事!说得更清楚一点,这是个适合你来改写的故事。是个正等待着你来改写的故事。你不这么认为吗?”

天吾只是摇摇头,说不出话。

“不必急着下结论。”小松平静地说,“这件事很重要。不妨好好考虑两三天。把《空气蛹》从头重读一遍。再仔细考虑我的提议。对啦,这个交给你。”

小松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只茶色信封,递给了天吾。信封里装着两张标准规格的彩色照片。是女孩子的照片,一张是胸部以上的肖像照,另一张是全身生活照,好像是同时拍摄的。她站在台阶前。宽阔的石台阶。古典美的脸庞,长而直的头发。白色上衣。小巧,瘦削。嘴唇在努力做出笑意,眼睛却在与之抗争。一双过于认真的眼睛。追求着什么的眼睛。天吾交互地看了一会儿。不知为何,望着这两张照片,他想起了这个年龄时的自己,胸口微微作痛。这是许久不曾体味过的特殊的疼痛。她的形象中似乎有唤起这种疼痛的东西。

小松说:“这就是深绘里。相当漂亮哦。而且是清纯型的。十七岁。无可挑剔。真名叫深田绘里子。但我们不会公布真名,要一直使用‘深绘里’这个名字。你不觉得,如果她夺得芥川奖,肯定会成为风靡一时的话题吗?传媒大概会像黄昏时分成群结队的蝙蝠一样在头上盘旋。书会供不应求啊。”

小松是从哪儿弄来这些照片的?天吾觉得奇怪。投稿并不会附上照片。但天吾不想提问。理由之一是那回答——会有怎样的回答,根本无法预测——他也不想听。

“那东西你拿着好了。说不定有用处。”小松说。天吾把照片放回信封里,放在《空气蛹》的复印件上。

“小松先生,我对业界的内情几乎一无所知,不过按照一般常识来考虑,这是个非常危险的计划。一旦向社会说了谎话,就不得不把谎言永远继续下去,就得一直圆谎。无论在心理上还是技术上,这都不是件简单的事。只要有一个人不小心在什么地方做错了,就可能给所有人带来灭顶之灾。您说呢?”

小松摸出一根新的香烟,点燃。“你说得对。你的见解既全面又正确。这的确是个充满风险的计划。此时此刻,不确定的因素稍稍多了点。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无从预见。没准会失败,给每个人带来不快的记忆。我完全理解。可是啊,天吾君,考虑了这一切,我的本能告诉我:向前进!因为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遇啊。到现在为止,这样的机遇一次也不曾有过。只怕以后也不会有了。把它比作赌博也许不恰当,不过,一手好牌全凑齐了,筹码也足足有余。万事俱备。如果错过这个好机会,将来要后悔的。”

天吾沉默不言,望着对方脸上浮出的不祥的微笑。

“最重要的,是我们打算把《空气蛹》改造成更优秀的作品。这是个本该写得更好的故事。里面有某种极其重要的东西。某种必须由某个人巧妙地抽取出来的东西。你肯定也是这么想的。不对吗?为了这个目的,我们齐心协力,议定计划,各尽所能。这作为动机,拿到哪儿都不会让人羞愧。”

“不过小松先生,不管抬出什么高尚的理由,搬出什么堂皇的名分,怎么看这都是诈骗。也许这动机拿到哪儿都不会让人羞愧,可实际上无法拿到任何地方。只能偷偷地行动。如果说诈骗这个词不恰当,就是背信弃义。就算不违反法律,这里面也有道德问题。您想想,身为编辑却捏造自家出版社文艺杂志新人奖的获奖作品,这不就像股票的内部交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