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新娘(第4/6页)

时间过去,但我不知过了多久。然后小厮端来面包卷和蜂蜜,叫醒我。我挥手要他拿走托盘,但他稳稳将盘放在灯旁,拿起一只鞣皮小盒,朝我递来。

我转开头。

“哦,我的小姐!”他是如此受伤,高尖的声调都哑了!他灵活地解开金扣,猩红天鹅绒底垫上放着单独一枚钻石耳环,完美如泪滴。

我啪地合上盒子丢到角落。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一定是扰动了那人偶的机械装置,她猛一抬手臂仿佛在责备我,发出一串放屁般的嘉禾舞曲,然后恢复静止。

“好吧。”小厮失望地说,然后表示我该再度与主人会面了。他没让我梳洗。宫殿内几乎不见自然天光,我分不出此时是白天或黑夜。

从我上次见他之后,野兽简直像不曾移动分毫,仍坐在那把巨大椅子上,双手藏在袖里,沉重的空气动也不动。我可能睡了一小时、一夜或一个月,但他那雕刻般的平静和房中窒闷的空气仍将永远如常。香炉冒出烟雾,仍在空中划写着同样的签名。炉里烧着同样的火。

在你面前脱光衣服,像个跳芭蕾舞的女孩?这就是你对我的全部要求?

“一位小姐从未被男人看过的肌肤——”小厮结结巴巴说道。

我恨不得自己跟父亲农庄上每一个小伙子都在稻草堆里打过滚,就能丧失资格,不必接受这种羞辱的交易。他要的这么少,正是我不能给的原因。我不需要开口说,因为野兽明白我的意思。

他另一侧眼角冒出一滴泪。然后他动了,把嘉年华会的纸板假人头和系着缎带的沉重假发埋进,我想是,他的手臂;他把他的,我猜是,双手从袖子里缩回,我看见他长着毛的肉掌,尖利的爪子。

泪滴落在他毛皮上,闪闪发亮。回到房间,我听见那爪掌在我门外来回踱步,一连好几个小时。

小厮再度端着银盘回来时,我有了全世界最清透水滴般的一副钻石耳环。我将这一枚也扔到原先那枚弃置的角落。小厮难过又遗憾地喋喋自语,但没有表示要再带我去见野兽,而是露出讨好的微笑,透露道:“我主人,他说,邀请小姐去骑马。”

“干什么?”

他敏捷地模仿骑马奔驰的动作,并且,令我大为讶异地发出没有高低起伏的聒噪声:“喀哒哒!喀哒哒!我们要去打猎啰!”

“我会逃走,我会骑马逃回城里。”

“哦,不。”他说。“难道你不是一位信守诺言的贞洁女士吗?”

他拍了拍手,我的使女滴答答、叮当当地假活过来,朝她原先出来的橱柜滑去,将人工合成手臂伸进橱中,取出我的骑装。竟然是这套衣服,一点没错,正是我留在我们乡间大宅顶楼一口箱子里的那套骑装。那栋位于圣彼得堡城外的大宅我们早就失去了,甚至早在我们出发前来残忍的南方,进行这趟疯狂的朝圣之旅之前。若这不是昔日保姆为我缝的那套骑装,那它就是完美之至的复制品,连缺了一颗纽扣的右袖口、一道用别针别起的裂缝都一模一样。风在宫殿里奔跑,震得门格格颤动,是北风将我的衣服吹过整个欧洲带来这里吗?家乡那个熊的儿子可以随意操纵风的方向,这座宫殿跟那片枞树林有什么共通平等的魔法?或者,我是否该接受这证明了父亲一直灌输给我的那句格言,只要有钱什么都可能办到?

“喀哒哒。”小厮建议道。此刻他眨着眼,显然很高兴看到我惊异愉快交加的表情。发条使女伸手将我的外套递来,我让她帮我穿上,仿佛有些犹豫,但其实我想离开这座死气沉沉的宫殿走出户外想得快疯了,尽管有那样的同伴同行。

大厅的门敞向明亮白昼,我看出时间是早上。我们的马匹已经上了鞍鞯,成为受束缚的野兽,正在等我们,不耐烦的蹄子在地砖上踏出火花,其他马则轻松漫步在稻草间,以无言的马语彼此交谈。一两只蓬着羽毛抵御寒冬的鸽子也走来走去,啄食一束束玉米穗。将我带来此处的那匹黑色小阉马发出响亮嘶鸣迎接我,屋顶下雾蒙蒙的大厅就像回音箱随着马嘶振动,我知道这匹马是要给我骑的。

我向来非常爱马,他们是最高贵的动物,明智的眼中充满受伤敏感的神色,高度紧绷的臀腿充满受理智克制的精力。我对这匹黑亮的伙伴发出唤马的声响,他回应我的招呼,用柔软的唇在我前额一吻。一旁有只毛发蓬乱的小型马,鼻子蹭着壁画马匹蹄下的错视画法枝叶,小厮飞身一跃坐上他背上的鞍,动作灵活花俏有如马戏表演。然后裹着毛皮滚边黑斗篷的野兽来了,骑上一匹神色凝重的灰色牝马。他不是天生的骑马好手,紧攀着牝马的鬃毛像遭遇船难的水手抱住帆柱。

那个早晨很冷,然而充满足以刺伤视网膜的耀眼冬季阳光。周遭一阵盘旋的风似乎要与我们同行,仿佛那戴面具、不说话的庞大身形斗篷里藏着风,可以随心所欲将它放出,因为风吹动我们马匹的鬃毛,却没有吹散低地的雾气。

景色一片凄清,四周满是冬季悲哀的棕与深褐,沼泽厌倦地向宽大的河伸展而去。那些斩了首的柳树。偶尔一只鸟咻然飞过,发出哀戚难当的鸣声。

我逐渐被一股深沉的奇异感笼罩。我知道这两名同伴——类人猿般的家臣和由他代为发言的主人——跟其他人没有半点相似,那个前脚长着利爪的人与女巫有密约,要远在北方芬兰边界的她们放出困在打结手帕里的风。我知道他们生活的逻辑与我截然不同,直到父亲以人类特有的草率莽撞将我抛弃给这些野兽。想到这,我更觉几分畏惧,但,我想,也不算太强烈畏惧……我是个年轻女孩,是处女,因此男人否认我有理性,就像他们也否认那些不与他们完全相同的生物有理性,这是多么没理性的态度。若四周这整片蛮荒孤寂中看不见任何其他人,那么我们六个——包括骑士与坐骑——全加起来也没有半个灵魂,因为世上所有高等宗教一律明确宣言:野兽和女人都没有那种虚无飘渺的东西,上帝打开了伊甸园的大门,让夏娃和她的魔宠全数跌出。于是,请了解,尽管我不至于说,骑向芦苇河岸的一路上我私下进行着形而上学的思考,但我确实在思索我个人处境的本质,思索我是怎么被买卖,转手。那个为我脸颊扑粉的发条女孩,被制造人偶的工匠设定为模仿真人;而在男人之间,我不也一样被设定为只能模仿真实人生?

这长着利爪的魔法师骑在苍白马上的姿态,让我想起忽必烈汗麾下的豹般勇士骑马打猎,然而他究竟是什么,我一点概念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