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挥之不去的地方(第2/3页)

奥利芙看起来已经不像奥利芙了。满身斑点,双眼紧闭,微张的嘴巴露出牙齿,让她看起来更加脆弱。特雷莎伸手去摸奥利芙的手臂,感觉到它的硬度,现在血已经不流了。她又摸了摸奥利芙的头,感觉那是死掉的她自己——一个活死人,一个有骨有肉的鬼魂。她看到奥利芙裙子口袋里有一张相片,是奥利芙和艾萨克在阁楼上一起站在《露菲娜与狮子》面前的相片。

我用生命向你保证,她用西班牙语对奥利芙说着,把相片放进了自己的口袋,我一定会帮你报仇。

但即便在她这么说的时候,一个安静的声音已经在特雷莎体内告诉她自己,为他们的死亡复仇有多难?你要怎么跟你的村庄广场上的一个阴影战斗?最困难的是,面对生命无端的小事,特雷莎完全无能为力,她根本无力回天。她能做的只有永不忘记。

第二天,特雷莎正在阁楼打包,萨拉走了上来。奥利芙所有的颜料和速写簿全部收起来了,留下的只有靠在墙边的《露菲娜与狮子》。

“就是它吗?”萨拉问,“下一幅画?”

“是的。”

萨拉站在它面前,一言不发,沉湎其中。接着她转向特雷莎,盯着她问道:“特雷莎,为什么艾萨克的画会在这里?”

“奥利芙——在保管。”

“为什么?”

“我不清楚。”

萨拉转回身看着画:“我明白了。”她朝画走过去,手放在画边上。“嗯,如果古根海姆那女人得到这幅画我就下地狱,”她声音哽咽道,“这是为我画的。”

“不,不,夫人,它必须送去古根海姆画廊。”

萨拉猛地一转身看着她:“你是打算指挥我吗?这是我唯一的东西——”

“夫人。”特雷莎恳求道。

萨拉眯起眼睛:“你手里拿着什么?”

“没什么?”特雷莎说着,把相片藏到了背后。

“给我。”

萨拉抓过了相片。看到艾萨克和她女儿,拍照的时候两人像是很幸福,她用手捂住嘴转过身去,拖着《露菲娜与狮子》走开了。特雷莎朝着楼梯往下喊:“我觉得艾萨克的尸体应该在树林里,你能帮我葬了它——”

“闭嘴!”萨拉道。她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她举手摸了摸散乱的卷发,特雷莎看到她在哆嗦。“我不能,”她小声说,“我不能帮忙。”她踉跄地下了楼梯。

看着那幅画同萨拉一起消失,特雷莎觉得自己的力量也在消散。她没办法从萨拉的手中夺回画。如果她想离开此地去英国,至少目前来说,她对那幅画无能为力。

轮船在水面上加速的时候,特雷莎试着遣散这些回忆,用下巴抵着船的栏杆。她想知道萨拉会怎么处理那幅画和相片。那幅画现在就在船上。她漫不经心地考虑溜下去把它放到自己的行李箱里。那太冒险了,她必须保持低调。而摸走那张相片要容易得多——它可能就在萨拉的钱包里。萨拉要那张相片,是为了想留住艾萨克还是奥利芙的画面呢?很难说,但不管怎么样,萨拉抓着它就好像抓着护身符一样。夜幕降临之前,她在甲板上散步,几乎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其他乘客。

“你好。”一个男人道,打破了她的思绪。

特雷莎退缩了一下,她用力拉了拉用来遮掩短发的羊毛帽,视线盯着地平线。她不想说话。

“太遗憾了,不是吗?”他继续道。

他是英国人,年轻而挺拔。特雷莎看到他的手指放在栏杆上,每根手指上都长着黑色的毛发。“糟糕透了,”他说,“我应该留下来的,但我做不到。我们不得不关掉领事馆。”

特雷莎转过身。他有着蓝色的眼睛和严峻的脸庞,看上去像冒险故事书里的人物。他皱着眉,几乎是在自言自语。她注意到他脸上带着睡眠不足的阴影,却问她是否安好。

“我很好,是的,谢谢您。”特雷莎尽力用标准的英语答道。她回头看去,哈罗德和萨拉没有从他们的船舱里出来。她不想让他们看到她在跟人交谈,她不知道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他们是不是已经懒得介意了。萨拉坚持要回伦敦去,但哈罗德想去巴黎找佩吉·古根海姆。他们就要分道扬镳了。特雷莎能看出来,尽管他们自己还看不出来。奥利芙成了他们之间的一个阴影,令两人充满负罪感和痛苦,相互责难。

“你为什么不能留下来?”她问他。

“有炸弹,而且欧洲的其他国家也需要我们关注。但是,”他清了清喉咙,“不要觉得这样就说得过去了。”

“不会的。”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她没有说话,他疲惫的脸上出现一丝笑容。“我明白了,”他继续道,“就像那个,对不对?我从口音里也听出来了。你说西班牙语吗?”

“是的。”

特雷莎能看出他被她激起了兴趣。她的书包自离开庄园后便时刻不离手,里面有奥利芙的斯莱德入学通知书和一张古根海姆的电报,表示她对艾萨克·罗布尔斯的下一幅作品已迫不及待了。哈罗德握有她的身份证明,这些微不足道的文件是特雷莎仅有的东西了。她摸摸书包,戒心因疲倦而松懈了,她的脑筋飞转,已顾不上自己的神经。她想象着因身份暴露而被扔下船的场景,紧紧地抓住了栏杆。

“你还会说其他语言吗?”男人问道,把随身酒壶递给她,她犹豫地喝了几口。她告诉他自己还会一点儿德语,这时,男人越发来了兴趣。“你要去哪里?”他问。

“英国。”

“英国哪里?”

“伦敦,柯曾街。”

“很好。你有家人在那里吗?”

“父母。”

“我明白了。”他说道,但脸上并不十分信服的样子,特雷莎觉得自己的内心正在崩塌。“那你到了那里准备做什么呢?”他进一步问道。

特雷莎怀疑哈罗德和萨拉,尽管动机不同,但都乐于看到她离开。他们为她做得够多了,为了保守各自的秘密,利用女儿的名字带她离开了西班牙。特雷莎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他们避之不及的讨厌鬼。她不确定自己还能得寸进尺到什么地步。

“我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她对男人道,心想着在她的这篇谎话里加上一句实话总没什么要紧的。

“我或许能帮到你,如果你愿意帮我的话。”

“怎么帮?”她问。西班牙的海岸线如今已完全消失在他的后方了。

“到这个地址来,”他说,“等你方便的时候。最好是星期一。”

特雷莎收下了他给的小卡片,上面写着“外交部,白宫,伦敦”。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怎么去那里?但她担心如果向这个男人道出实情,他就会收回他的提议。她试着猜想他的目的,他想要的是她的肉体吗?看起来应该不是,但她早已清楚英国人是多么会弄虚作假,多么善于口是心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