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第2/2页)

在第三章中,亚当设法更换他的阅读证这一经历,非常明显地仿效了弗朗兹·卡夫卡笔下的主人公在官僚主义的迷宫中历经的磨难。(我可以向读者保证,那条长长的走道,管理员摇铃,还有他锁门将申请人关在里边等细节,都取材于现实生活,尽管如今已在另一座新大楼里实行一种不同的制度。)亚当进入巨大的圆形阅览室那一段描写,戏仿戴·赫·劳伦斯作品中关于性的象征主义和《圣经》式的散文节奏,尤其是他的小说《虹》的开篇部分那几页。

亚当稍后返回他的书桌时,发现一群中国游客正在仔细打量它。这一场景的描写采用了约瑟夫·康拉德的风格,弥漫着浓郁的热带气息和存在主义的内省。下一章才会写到亚当对于中国游客正被引领瞻仰卡尔·马克思用过的书桌如何做出反应:“马克思先生——他已经去世了。”这儿呼应了康拉德《黑暗之心》中的名句:“库兹先生——他已经去世了。”

亚当和他的导师布里格斯,还有后者的同事贝恩的会面,是以查·珀·斯诺那种平淡甚至有些沉闷的第一人称的口吻叙述的。斯诺非常成功地创作了一组发生在战后年代的系列小说,名为《陌生人和亲兄弟》,对剑桥大学教师之间勾心斗角的描写尤为出色。在我的英语小说中,这一戏仿的线索反映在故事开头一条关于天气的注解:“看上去像要下雪(2)。”

亚当在第五章中幻想自己成为教皇那部分,我借用了弗雷德里克·罗尔夫(“科沃男爵”)(3)创作的一本出色的小说《哈德良七世》(一九〇四年),其中作者想象一个和自己不无相似的卑微的英国人被推选为教皇。不过,这段日记体的描写,取材于罗尔夫不太有名的作品《瑞内托先生》,书中刻画了一个文艺复兴时期的僧侣。

其他的戏仿内容大多比较容易识别。叙述亚当在大英博物馆内图书馆区的一排排书架间浏览时用的是格雷厄姆·格林的文风:格林小说的读者们一定会辨出有关追逐、背叛、良心愧疚和神学等主题——也许还有《布莱顿礁石》和《问题的核心》中的短语和语调变化。在这一段的起首,那扇绿色的厚呢大门隐含着双重线索,既让人想起小说家的名字(4),又借鉴了他的短篇故事《堕落的偶像》中同样一扇门的戏剧性效果。

第七章开头呼应了欧内斯特·海明威的短篇小说《异国他乡》(“整个秋天战争一直在继续,但是我们不再参与”),随后又玩点噱头模仿了他更有名的故事《杀人者》。同一章稍后处,亚当和罗廷迪恩夫人喝茶晤谈一幕,戏仿亨利·詹姆斯创作后期的文风:复杂的句法、延绵的比喻还有优雅的变奏。小说这一部分引用的“埃格伯特·梅利玛许”的片言只语,使人联想到一个以吉·基·切斯特顿(5)和西莱尔·贝洛克(6)为原型的天主教美文作家。

小说的尾声可谓是最明显的戏仿,或者说拼贴。我明白,随着小说接近尾声,需要从另一个角度审视亚当·爱坡比的婚姻问题,那就是他的妻子芭芭拉的视角。可是拖到这会儿才突然切换叙事角度,会不会显得生硬而成为过于随意的拙劣之笔?找到一种可以引达高潮的戏仿,一下子解决这一问题,这正是小说创作中那些神思闪现的快乐时光,唯此方显劳有所值。在哪一部著名的现代小说中,妻子这个角色在倒数第二章以前始终是她丈夫思想和认识的附庸,直到最后一章才在叙事中取得了主体意识,并对丈夫以及夫妻之间的关系提出自己嘲弄性的、实事求是的女性视角?别无其他,只有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这部小说(我迟迟才意识到)在我的潜意识里,一直是用变化纷呈的风格再现一天内发生的所有事情的典范。莫利·布鲁姆那段广为人知、不加标点的内心独白,用来实现我的意图,其熨贴简直不可思议。我的小说不妨像乔伊斯的那样结尾:男主人公回家,和配偶团圆,在婚床上入睡,然而难以入梦的妻子,昏昏沉沉地思索着男人的弱点,性爱的悖论,还有他们的恋爱婚姻史。对于莫利的关键词“可以”,我会用更为不确定的“也许”代替。我的创作意图始终是,芭芭拉眼下对自己可能怀孕的焦虑,应该在小说最后一章中得到排解。当我回想到在《尤利西斯》中,莫利·布鲁姆也是在最后一章来例假时,我才明白过来(如果在此之前我还不知道的话),的确有作家的运气一说。

戴维·洛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