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许诺(第5/5页)

乔迪吓得往后缩,他从来没有听过贝利用这种声调说话。“我只是想来看看,”他说,“我醒了。”

这回,贝利的声音柔和了一点:“好,你睡觉去吧。你不要来打搅她。我答应给你弄一匹好马驹。你回去吧。”

乔迪慢慢走出牲口棚。他吹灭灯,把它放回到架子上。到了外头,漆黑的夜,寒冷的迷雾逼过来,把他罩在里面。他但愿自己能像小红马死以前一样,贝利说什么,他信什么。微弱的灯光照得他眼前一团漆黑,过了一会儿,他才分辨得出黑暗中的形体。他光脚丫子踩在潮湿的泥地上感到冰凉。栖在柏树上的火鸡发出惊慌的叫声;两条好狗在尽它们的责任,它们以为树下有狼在徘徊,冲出来吠叫,想把狼吓跑。

他悄没声儿地穿过厨房,不料绊倒了一把椅子。卡尔在卧室里叫道:“谁啊?怎么啦?”

蒂弗林太太睡眼惺忪地说:“卡尔,怎么啦?”

一会儿,卡尔拿着一支蜡烛从卧室里出来,乔迪还来不及爬回床上就被他父亲看见了。“你到外面去干什么?”

乔迪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去。“我去看看那匹母马。”

乔迪的父亲因为被吵醒而恼火,同时又赞许乔迪的态度。末了,他说:“你听着,这一带,没有人比贝利更懂得驹子。你由着他去好了。”

乔迪冲口而出:“可是那匹小红马死了……”

“这你不能怪他,”卡尔严厉地说,“如果贝利救不了一匹马,那这匹马谁也救不了。”

蒂弗林太太喊道:“卡尔,给他洗洗脚,叫他上床。不然,他明天得困一整天。”

乔迪感觉自己才闭上眼想睡,就有人拼命摇他的肩膀想把他弄醒。贝利·勃克站在他旁边,手里拿了一盏灯。“起来,”他说,“快。”说完,他急忙转身走出屋去。

蒂弗林太太问:“什么事?贝利,是你吗?”

“是的,太太。”

“纳莉快生了吗?”

“是的,太太。”

“好,我起来烧一点水,准备给你用。”

乔迪跳起来,衣服穿得飞快,他出后门的时候,贝利提着灯摇摇晃晃才走到半路上。山顶上已经出现黎明的光弧,但是牧场的高地上还没有光亮。乔迪拼命地跟着灯跑去,进牲口棚的时候追上了贝利。贝利把灯挂在栏边的钉子上,脱掉他的蓝斜纹布外套。乔迪看见他里面只穿了一件没有袖子的衬衣。

纳莉僵直地站在那里。他们看她的时候,她低下头弯下腰,一阵痉挛,浑身扭动。痉挛过去了。但过了一会儿又是一阵,接着又过去了。

贝利紧张地嘟囔道:“出问题了。”他那只没戴手套的手伸到马腹下面。“啊呀,上帝,”他说,“出问题了。”

马又痉挛了,这回贝利紧张起来,手臂和肩膀上的肌肉绽起。他大声出气,额上冒汗。纳莉痛得直叫。贝利低声说:“不对了。我没法弄正它。胎位颠倒了。全颠倒了。”

他两眼疯狂地朝乔迪望着。接着他用手指作了仔细又仔细的诊断。他的两颊绷得紧紧的,脸色发灰。他足足用了一分钟时间疑惑地看着站在舍栏墙边的乔迪,然后走到沾满肥料的窗子边,用汗淋淋的右手从窗下架子上拣起一只钉马掌的锤子。

“你出去,乔迪。”他说。

那孩子静静地站着,望着他发愣。

“跟你说,出去。不然来不及了。”

乔迪不动。

接着贝利迅速走到纳莉头边。他叫道:“转过脸去,该死的,转过脸去。”

这回乔迪听从了,把头转到旁边。他听见贝利在舍栏里用嘶哑的声音轻轻说话。接着他听到骨头很重的“咔嚓”一响,纳莉发出一声尖叫。乔迪回过头去,恰好又见锤子举起,打在她平直的前额上。然后纳莉沉重地侧身倒下,哆嗦了一阵子。

贝利手上拿着折刀,跳到隆起的肚子那儿,拎起一道皮肤,插进刀去。他边锯边扯粗糙的肚皮。内脏是热的,还在蠕动,空气里净是叫人恶心的腥味儿。别的马往后退去,退到拴笼头的链条边上,又尖叫又踢腿。

贝利放下刀,两只手伸进可怕的、乱糟糟的洞里面,挖出一个正在滴血的白色的大包。他用牙齿在胎胞上咬了一个孔。一个小小的黑脑袋瓜从孔里钻出来,长着一对光溜溜、湿漉漉的小耳朵。它“咯”的一声喘了一大口气,又喘了一大口。贝利剥掉胎囊,找到刀子,割断了脐带。他把小黑驹子抱在怀里,抱了一会儿,看着它。接着他慢慢地走过来,把它放在乔迪脚边的草上。

贝利的脸上、胳膊上和胸前滴着猩红的血。他浑身哆嗦,牙齿打颤,说话都没声儿了。他哑着嗓子低低地说:“这是你的驹子,我答应过你的,你拿去吧。我只好这么办——只好这么办。”他停了一会儿,回头望望舍栏里面。“去拿点热水,一块海绵,”他轻声说道,“洗洗它,把它弄干,就像它母亲伺候它那样。你得用手喂养它了。不过这是你的驹子,我答应过你。”

乔迪呆呆地望着这只潮湿的、喘着气的小驹子。它伸伸下巴,想抬起头来。它那双没有表情的眼睛是海军蓝的颜色。

“该死的,”贝利叫道,“你还不去拿水?你去不去?”

于是,乔迪转身跑出牲口棚。外边已经天亮了。他从喉咙到胃部都觉得难受,两腿又僵硬又沉重。他有了马驹,很想高兴一番,但是贝利·勃克那张满是血渍的脸,那双恐慌、疲惫的眼睛老是浮现在他眼前,不肯离去。